此处的钱和彼处的钱
今年春天搬新居的时候,我请来一位电工。这位电工是从农村来的,背个背篓走街串巷。我在路上遇到,就把他喊到家里来,请他安装几个房间的电灯和插座。小伙子干活的时候,我就跟他聊天,一聊发现这是个很有头脑的年轻人,谈起农村的现状和政策一套一套的。我就说,你的文化水平不低吧?他笑笑说,我本来是可以考大学的。预考的时候我是我们中学第一名。但家里太穷了,供不起我,统考时我就没去考,免得考上了心里更难过。
他说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我听了却很难过。我说你们家也真是,怎么也该让你去读嘛,苦几年就出头了。他摇头道:不行的。我哥哥当年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读了五年。我们家为了供他,欠了几千元的债。好不容易等他毕业了,又分到一个山沟里的科研所,一个月就两百多块钱的工资,连女朋友都不敢谈,更不要说帮家里还债了。我仍不甘心地说,那你现在干这个活挣了钱,应该再去考嘛。他仍是笑眯眯地说,不行,我已经结婚了,娃儿都有了。因为家里穷,我只有做上门女婿。上门女婿是说不起话的。现在我哥哥生活困难,我都只有偷偷寄点钱给他。
听了小伙子这番话,我真是感慨万千。虽然小伙子本人已认命,颇坦然地面对他自己的现实,但我还是为他感到万分遗憾。如果我们的国家能为这些刻苦读书而又会读书的农村青年设立一个奖学金该多好,不要让他们因为一个“钱”字而毁了前途。其实他们所需要的钱并不很多,几千而已,恐怕一些大款一夜的消费也有这么多。
可谁有本事让彼处的钱流到此处来呢?
六·一的时候,我从电视上看到一个关于孩子的报导。它讲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农村学生刻苦读书的事。学生叫徐世鼎,四川邛崃人。十三岁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坚决不准他再读书了,要他回家种地。年仅十三岁的小徐为了读书,毅然和父亲分了家。他分到一亩五分田,一问破旧的泥巴房和一张欠别人一百元钱的帐单。从此他开始了完全独立的生活,种地,读书,还缴纳税款。在他们乡财政所的纳税帐本上,记者看到了他每年缴纳的税款和集体提留款:1992年缴纳农业税二十七元六角三分,集体提留三十二元四角四分;1993年缴纳公粮二十五斤,定购三十六斤,水利粮二十二斤,集体提留二十六元二角五分……数目虽不大,却是一分不少,一年不少。
我想在徐世鼎那里,钱是非常值钱的,一分值一分,一分甚至值两分。因为他的钱来之不易,更因为他的钱没有丝毫的浪费。一个还处在需要别人供养的年龄的孩子,却自觉自愿的纳税,这难道不足以让那些可以挥金如土地享乐、却想着法子偷税漏税的人惭愧吗?
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不会惭愧。
四五年过去了。小徐靠着自己的劳动,从初中读到了高中。为了挣学费和生活费,他除了种地外,每个假期都去打工,扛木头,拉毛竹,到砖厂做砖。记者问他一个假期能挣多少,他回答说八十多元。八十元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概念?我,以及我周围的人,谁会让自己的孩子一个假期不休息地去打工挣这八十元?八十元对城里孩子来说,还不够买一盒游戏机的卡。
电视镜头上还出现了他的“家”,空空荡荡,连门都没有。他说他把门板卸下来钉了一只简易的箱子,用来装书本了。他现在在学校里住读。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曾参加过成都市的数学竞赛。
电视播出后,受感动的自然不只是我了。城里人毕竟还是善良的,他们纷纷向小徐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有不少公司给他捐款。据说现在所捐的款,已经能够保证他将来实现上大学的理想了。
看到这样一个结局,我自然为徐世鼎同学感到高兴。他是靠着自身的顽强努力,赢得社会的承认和支持的。换句话说,他终于有了读书的钱。再换句话说,终于有一些钱从彼处流到此处了。
一些本来不太值钱的钱终于又值钱了。
最近在电视上,又看到一条与钱有关的报导。
一个叫张士柏的二十一岁的美籍华人,年少时不慎将脊椎摔断,成为终生穿着钢背心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但他没有气馁,在家人的鼓励帮助下自强不息,坚持读书,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学位。因为他的残疾,父母和亲友便为他筹集了一笔二十万美元的生活费,以保证他今后作为一个残疾人所必需的生活保障。但这位年轻的博士却毅然将它全部捐给了他的故乡宁波北仓港,做为那里莘莘学子的奖学金。现在,他每年都要坐着轮椅回到中国来,为当年度的优秀学生颁发奖学金。
我看着他坐在轮椅上那张年轻的有些苍白的脸庞,觉得他这一举动不仅是一种善良,还表现出一种自信和大气。他相信自己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毋须用这笔钱来作为生活的保障,这是其一;再有,就是他没有把这笔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财产,只是把它当成钱而已,将它用在了他认为最合适的地方。
彼处的钱流到了此处。可这钱,是本不该从彼处流到此处的。它在这种流动中闪耀出一种动人的光辉,让我们这些健全的、有着中国籍的人感到羞愧。
其实关于钱,从马克思、恩格斯到莎士比亚再到毛泽东,都已作出过许多精辟而又深刻的论述;就是民间,关于钱也早有过许多精彩的抑或是风趣幽默的概括分析。诸如流传百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钱、钱、钱,命相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颇有现代人辨证观的:“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女人用来评价男人的:“钱不能证明一个男人的成功,但没钱的男人肯定是不成功的”;还有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得的:“钱是男人拼命挣回来、女人拼命花出去的纸”。等等。
我发现在如此众多的论述中,有一点是一致的,即钱是个重要的东西。但同时又有一点是被一致忽略了的,即钱和钱不一样。此处的钱可能很伟大很美好,彼处的钱可能很渺小很肮脏;此处的钱可能分寸如金,彼处的钱可能就如纸如土。
这就算是我对钱的论述吧。
1994年7月,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