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母亲

灰色的母亲

站在两百里外的城市看母亲,除了荒草萋萋的坟头,剩下的,便是七岁那年的记忆和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底色,泛着岁月的暗黄,母亲微笑着,两条粗黑油亮的辫子沿着肩膀垂下来,散发着那个时代的女人特有的温柔。母亲算得上是一个美人,这在我之后成长的岁月中得到了足够的印证,证明的多是母亲的旧识,他们有的求我母亲织过毛衣裤,有的孩子是我母亲的学生。他们重复的主题大多只有一个——母亲人美心善,只可惜好人命不长。

遗憾的是我没有一处像母亲,外表不像,性格也不像,更毋论女红之类。母亲能歌善舞,是村里育红班的老师,村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是她的学生。据父亲回忆,母亲经常组织学生们外出演出。那时候孩子上学晚,学生的年龄偏大,文化贫瘠的时代,母亲和她的大孩子们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不仅如此,母亲还有一门手艺,这辈子我也只能望其项背——母亲善长钩织鞋子、毛衣、被子和枕头的罩,无论多么复杂的图案,只要看一眼,回家就能钩出一模一样的图案来。在当时,母亲的手艺可谓远近闻名,所以总是有人来求,母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所以每当给别人干完活,父亲都要重复相同的工作——给母亲捶背。然而第二天,当别人求上门来的时候,母亲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记得在母亲过世后好些年,我仍能从家中的老柜中翻出她钩的鞋子。黑白线勾勒的图案细致而精巧,我不知道怎样纤巧的手才能钩出那样漂亮的鞋子,恨只恨我纵有万千想象,却想不出当年母亲端坐着钩织它们时的美丽神态。

然而所有这些在我的记忆里全是空白的,它们都是后来经过无数人无数次的拼凑才渐趋完整。母亲走了,在我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的时间里离开了我,所以直到外出上学之前,我都不肯原谅她。我无法原谅她在我只有七岁的时候就弃我而去,让我在别人的同情与怜悯中度过童年,我真的不确定,对她的这种感觉对不对,不过这感觉却确确实实地笼罩了我几十年。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因为没有一个可以任意倾诉的肩头而怅然。母爱,在我的生命还处于懵懂的时刻就走失了,以永不回头的决绝。

这些年,我梦见母亲的次数极少,仅有的一次,也充满了恐惧,我在黑暗的地道中奔跑,母亲在后面追我,也许是梦里仍然记得大人说过梦见已故的人不好,我拼命跑,跑着跑着就醒了,醒后大汗淋漓。是的,这些年我与母亲,有了可以足够陌生的理由,陌生到我逐渐忘记她的容颜。

母亲葬在离家两里地之外的南山,这些年我去看她的时候极少,仅有的两次,一次是外出上学前,另一次是结婚前。多数时间,我都在离她很远的城市里烧纸钱,看着纸灰一点一点向她的方向飘逝,我的神情麻光。再后来,连纸灰都迷失了方向,我干脆选择把钱给弟弟,让他代我到坟前烧。前年清明,我终于随弟弟一起去看了她。弟弟边开车边告诉我,母亲的坟没有迁走已是万幸。前些年有人在此建猪场,附近的坟地多已被迫搬迁,因为看在大舅的面子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坟留了下来,换句话说,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儿了。我听后才发觉,心底冬眠了无数个冬天的小虫在慢慢苏醒,它们一点点地噬咬我那掩饰的心,那悸动,一阵比一阵疼,一阵比一阵紧。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原来母亲一直在我的心灵深处啊,是我一直不敢去想,我是真的不敢想念她呀……

这种心底生痛的感觉一直伴着黄纸的燃烧,弟弟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妈,来收钱吧,姐回来看你了。”

当年母亲离开时只有两岁的小男子汉,根本连母亲的脸都没有记住的男子汉,却比我更早就原谅了母亲。现在,给母亲添土烧纸已经成了他肩膀上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记得母亲的容貌,却记得自己当儿子的义务,记得年年替他的姐姐来给母亲烧纸,末了还要替他姐姐问候母亲。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原来生命的承袭是这样的不容抗拒,不管我们接不接受,我们的骨子里流的依然是母亲的血,即使她不在了,但是她的遗传因子还在我们的体内生长,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我和弟弟还是继承了她身上的优良传统,所以我们相继从农村考学出来,不能说光宗耀祖,但从来不违人之本。即使现在,跪在母亲的坟前,我们仍能堂堂正正地对母亲说,作为她的儿女,我们没有给她丢脸。

我一直没有哭,与泪腺的发达与否无关。母亲必是不喜欢我痛哭流涕的样子,况且这些年我已习惯了隐忍。但是我知道母亲一定也想我了,这些年,母亲一定和她倔强的女儿一样很寂寞,我不来看她,她也不去看我,这些青松,太沉默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念了很多遍《地藏经》给她,只求她平安幸福;她也一定不知道现在,她的女儿有多想念她,多希望和她像别的母女那样说说悄悄话。那些从少年到青春,再到为人妻为人母的悄悄话,该有多少欲说还休?她的女儿又多想告诉她,原来,恨一个人就是爱一个人,原来放下,是这么轻松!

真的很轻松,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岁,好像人都是这样,习惯在回忆中整理和安抚自己的情感,令自己安心。这个下午,仿佛仍立于母亲的坟前,她在坟里,我在坟外,我想,我的想念,不说,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