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转,向右转

向左转,向右转

电话铃刺破正午的阳光,急促地响起。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正被办公室外的阳光刺得两眼生痛,昏昏欲睡,子城的声音就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如雨在绿荷上独舞,蹦跳着、嬉笑着滚入耳畔:“陆清清,你好!”

我已经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的朋友、同事、家人都叫我清清。

我努力去回忆那天的电话内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放下电话,我好像呆立了片刻,回头的时候看见同屋的孟姨正站在一边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我胡乱地抓起桌上的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没话找话地说:“真是好热的天呀!”

孟姨一边转身拿东西,一边小声说:“热吗?我怎么没感觉到?难道我老了?”

2008年,我31岁,思维正常,外表光鲜,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唯一的遗憾是:鲜有男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

当下的社会,31岁不结婚也无可厚非,可在一个单身母亲的眼里,天塌下来恐怕也没有这个严重。在过去的30多年里,母亲早把她所有的期望都幻化成一把锋利的剑,而那剑花挽处,剑尖所指,正是活生生的我。这不,就因为这个倒霉的阿拉伯数字——31,老妈又举起了她的尚方宝剑,言之凿凿地对我宣布,半年之内,不论采取何种手段,一定要把自己推销出去,否则母女情分“一剑两断”。

不管老妈能不能有我,我绝不能没有她。就在妥协的当天夜里,我在一家网站的论坛贴了一则征婚启事:“陆清清,女,31岁,觅优秀男士为伴。”之所以选择网络,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既可搪塞我妈,又不至于让自己太过尴尬,当然,我还留了自己的邮箱及通信地址,之所以没留电话,那是因为我认为绝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觅到自己的另一半。除此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条,我不想让生活有任何波澜。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的邮箱就被雪花般的邮件堆满了,看着它们如雏菊般怒放在我的邮箱里,心里没有丁点喜悦,点击、选中,然后全部删除。冷眼看着它们一朵朵枯萎,不打算施舍一点阳光和水分。

删除网上的通信方式,剩下的就只有依靠通信地址来联系的信件了,与网络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古老的通信方式。自从在网上贴出我的地址之后,信件明显增多,每日看着送信的小王意味深长的笑,我就感觉后背发凉。对于这种古老的相亲方式,我并不排斥。

我在一个与发征婚启事差不多的晚上,借助床头的一盏小灯,拆开一部分信件,他们中有的长篇大论深情款款,有的天马行空不知所云,往往信还没读完,我的头就已经隐隐作痛了。这让我想到市集上用细绳捆住脚的禽类,在它们惊恐的叫声里,永远无法预测明天会怎么样。我叹了口气,在想自己要不要做禽类时,无意识地打开了另一封信,让我诧异的是,干干净净的纸上只有一句话。

陆清清小姐:

我不认为我足够优秀,但我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

叶子城

字是用深蓝色的笔写的,在淡紫色的信笺上很是惹眼,我握在手里居然有片刻失神,或许还夹杂一点点心动。这么简单干净的风格,我喜欢!

我决定就给这位叶子城先生回信,于是我打开信纸。

叶子城先生:

同把握一次机会。

陆清清

回信发出去不久,叶子城回信了,依旧简洁,依旧明快,字依旧在深蓝在淡紫上安静地排列着。

陆清清小姐:

不知道你心目中的优秀是什么样子?

叶子城

简单,我马上挥毫。

叶子城先生:

我之优秀:为人夫,当为仁夫;为人友,当为良友;为人父,当为慈父;为人子,当为孝子。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不能太笨,因为我不笨,你也不能太丑,因为我不丑。

陆清清

信寄走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一只鸟在天空中飞得特别欢畅。

叶子城又回信了,一贯我熟悉的那种清浅的语气。

陆清清小姐:

仁夫、良友、慈父、孝子差不多概括了人类所有的智慧、修养、知识、爱与善良,有时候是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的,我只能说,我努力去接近它们,至于成功与否,那还要一颗慧心来检验。

叶子城

人生便是如此,纵使下棋也要旗鼓相当才是,下得有趣,你会停不住,会有某种东西牵引你,让你不由自主地走下去。我的感觉没有错,这的确是一个情商与智商都不错的家伙,我有点喜欢上这种生活了,白天在自己的世界里放飞关于叶子城的想象,夜晚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拆他的回信。我在信中似乎找到了那种久违的幸福,与之并行的还有那种叫思念的东西,这思念就像此时窗外那秋天的落叶,越积越厚。

于是我开始做梦,梦里是不同版本的叶子城,阳光的、忧郁的、年轻的、疲惫的,可是醒后,没有任何一张面孔能在我的记忆中清晰起来。

我在接下来的那个美丽的冬天和叶子城共通了三十封信,字的形体和大小基本没什么改变,长度却成倍增长。除此之外,我还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柔越来越繁茂。当第二十九封信写完,也就是春天的时候,我发觉食指与中指握笔的地方已明显增厚,思念在我的身体里蓬勃生长。于是,我在第三十封信的末尾附上了电话号码。

信发出后的第三天晚上,同学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当时我正拿着唇笔在镜子前画唇线,当那个O形的弧度马上就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伸出左手去摸电话。叶子城的声音就在这时闯进来了,一下子涨满我的耳膜。他温柔地唤“陆清清”,我整个人呆住的同时,惊奇地发现镜子里开了一朵妖艳无比的花。

于是,此后不再写信,每晚枕着叶子城的声音入眠。妈妈似乎非常满意我的状态,看我的眼睛里多了一层期待。

我又开始做梦了,只是梦里的人不是叶子城,而是另一张面孔,模模糊糊的轮廓,在我的床前俯视我。有时,我好像看到他在哭,很伤心,很压抑,但却没有声音。我在梦里总是努力睁大双眼想把他看清,可是越挣扎,心就会越疼,然后我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疼醒!

叶子城就在这个时候约我见面了,可我却忽然停滞不前,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压了一块什么东西,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拒绝和叶子城见面,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借口。

“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起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摇曳的微弱的烛光,天下最可恨之人莫过于先给人希望,再让人失望!”叶子城说完便恨恨地放下电话。

事情好像向毫无意义的方向发展了,我们依旧聊天,但却不痛不痒,不觉得冷,热情却一点点退却了。直到有一天,似乎所有的话题都说完了,又或者叶子城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他在电话那边忽然问:“你为什么三十岁才开始谈恋爱?”

我愣了愣,三十多年的记忆在脑海里缠绕,从哪里说呢?用下巴轻轻抵着膝盖,我轻轻地说:“其实我不是才开始恋爱,我在十年前就开始谈了。那时候,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叫江宇的男人,爱得甚至忘了自己,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他。”我停顿了一下,“可是,当我把他领回家的时候,我妈发疯般地告诉我,她不同意,理由只有一个——江宇像极了当初弃我们而去的人——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无法面对过去,更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我不听,我告诉她,江宇不是爸爸,他们不同,可我妈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哭、闹,可是怎么也阻止不了我去找江宇的脚步。直到有一天,”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我妈既不哭了,也不闹了,她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

我的心中一冷,眼前又出现那天吓人的红与冰冷的白的对接。我的声音开始哆嗦:“从那以后,我才彻底忘了他。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感觉到胸口疼,睡觉的时候疼,走路的时候也疼,睡觉的时候疼得在床上缩成一团,走路的时候疼得走不了路,只能弯下腰蹲在地上。而且从那以后,我就忘记谈恋爱的感觉了,我不会了。”说完,我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叶子城的声音突然传来:“你不是不会了,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潜意识里你在反抗,在拒绝,所以到了三十一岁还不会谈恋爱。”

我忽然忍不住开始大哭,我说:“是的,所以我不见你,我不敢见你,因为我的灵魂深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老是觉得他一直看着我。我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你懂吗?懂吗?”

叶子城说:“陆清清,你别哭。我懂,我不会再勉强你和我见面了。我想说的是,人生总是要面临很多转折,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你不能总在十字路口徘徊。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要不要从这座城堡里走出来,在于你,你考虑清楚,我想我有足够的耐心,一年的时间可好?”

然后叶子城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让我恍惚地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绝伦的梦。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做梦了,虽然曾经无数次希望梦到叶子城,可是没有一次梦到。于是我又回到从前的状态了,似乎渐渐忘了他,直到一年后的今天,叶子城的电话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当然,一起复苏的还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发现再也安静不下来了,我的耳边总是有叶子城的声音。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从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他的思念。我想,该是见面的时候了吧!抬头的时候,阳光依旧刺眼。

我和叶子城约在距离单位不远的一个广场见面,那里有一个石碑,叶子城说他会在那里等我。于是我从单位出发,经过一条岔路,岔路的尽头向左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块石碑。由于离得很近,我选择步行,头上的阳光依旧温暖,我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心情出奇地好。

刚走到岔路的尽头,我向左微微歪了歪头,就看到叶子城正斜靠在石碑上。绝好的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他的英俊和修长是我三十多年来不曾见过的,往脸上看去,安静和沉稳在他的眼睛里并排站着。他正微笑地看着我会出现的方向。我低头,微笑,幸福突然泛滥。我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找到了我的幸福。

还好,它来得并不算晚。

我抬脚,准备左转,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皱了皱眉,打开,居然是江宇。

他在电话里说:“清清,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以为看错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天可怜见,今天终于让我又看到你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

我蓦地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江宇在那边兴奋地接着说:“你往右看,我在你右边的电话亭旁边,你快过来。”我向右看去,右边的电话亭旁边果然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我迟疑了一下,又向左望去,看见叶子城似乎也认出我了,正在向我走来。

我大约犹豫了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就果断挂了电话,向左,迎向叶子城微笑的脸。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和一阵尖叫声,再然后,我就感觉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我就要落地的瞬间,我看到了叶子城的脸——一张变了形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和我胸疼的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