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由洗耳
“许由洗耳”分明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许多人却宁可相信是历史的真实。
故事发生在远古时代传说中最为贤明的君主尧治理天下的时候。尧获悉许由的品行才能足以更好地治理天下,便决心将君主的位置让给他。许由回绝后,尧又提出如果不愿意做君主,也可以出山担任九州牧一职,辅佐他一同治理天下。听了尧推心置腹的话,许由却感受到了不能忍受的莫大的刺激,于是,跑到深山里的洗耳河边用河水冲洗自己的耳朵。这么一则与众不同对君主之位躲避唯恐不及的故事,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社会里难以寻觅,自然会令俗人好奇,也让志向高洁不愿做官的人们看到了效仿的榜样。
“许由洗耳”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说法不一。一说发生在河南登封县箕山洗耳河,一说发生在山西黎城县板山洗耳河。“许由洗耳”的故事正史缺载,而见诸《庄子》、东汉人蔡邕的《琴操·河间杂歌》和魏晋人皇甫谧的《高士传》等。参看上述记载,可以大致明了许由缘何认为要他出山担任国君或者九州牧的说辞会弄脏了他的耳朵。
先看《高士传》中的文字:
被衣者,尧时人也。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王倪者,尧时贤人也,师被衣。啮缺又学于王倪,问道焉。啮缺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鱿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麇鹿食荐,卿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鱿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已,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者,尧时人也。许由师事啮缺,尧问于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
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尧之让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击其膺而下之,由怅然不自得。乃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矣!”遂去,终身不相见。
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后隐于沛泽之中。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不受而逃去。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经天下色。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没,葬箕山之巅,亦名许由山,在阳城之南十余里。尧因就其墓,号曰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至今不绝也。
《高士传》依次提及的被衣、王倪、啮缺、巢父几位高士,都和“许由洗耳”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被衣—王倪—啮缺—许由—尧之间,呈现为师承关系,隐士巢父则和许由是朋友关系。根据《高士传》所载,尧当面对师父许由说了要让国与他的事,许由拒绝后随即逃往深山,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途中遇见啮缺时,俩人有过一段对话;尧退而求其次,派人前去召许由出山担任九州牧,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被巢父碰见并批评了一番。许由死后,安葬在箕山之巅,尧封许由为箕山山神,配食五岳。
在《琴操·河间杂歌·箕山操》中,蔡邕所述与《高士传》略有出入:
箕山操,许由作也。许由者,古之贞固之士也。尧时为布衣,夏则巢居,冬则穴处,饥则仍山而食,渴则仍河而饮,无杯器,常以手捧水而饮之。人见其无器,以一瓢遗之。由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动,历历有声。由以为烦扰,遂取损之。以清节闻于尧,尧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玺禅为天子。于是许由喟然叹曰:“匹夫结志,固如盘石。采山饮河,所以养性,非以求禄位也;放发优游,所以安己不惧,非以贪天下也。”使者还,以状报尧。尧知由不可动,亦已矣。于是许由以使者言为不善,乃临河洗耳。樊坚见由方洗耳,问之:“耳有何垢乎?”由曰:“无垢,闻恶语耳。”坚曰:“何等语者?”由曰:“尧聘吾为天子。”坚曰:“尊位何为恶之?”由曰:“吾志在青云,何乃劣劣为九州伍长乎?”于是樊坚方且饮牛,闻其言而去,耻饮于下流。于是许由名布四海。尧既殂落,乃作箕山之歌曰:“登彼箕山兮,瞻望天下。山川丽崎,万物还普。日月运照,靡不记睹。游牧其间,何所却虑。叹彼唐尧,独自愁苦。劳心九州,忧勤厚土。谓余饮明,传禅易祖。我乐如何,盖不盼顾。河水流兮缘高山,甘爪施兮弃锦蛮,高林肃兮相错连,居此之处傲尧天。”后许由死,遂葬于箕山。
按照蔡邕所述,许由并不是尧的师父,只是一位很有节操很有名望的隐士。许由的大名为尧所知后,“尧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玺禅为天子”,被许由所拒绝;“许由以使者言为不善,乃临河洗耳”;这里许由碰上的不是巢父,而是另一位隐士樊坚;樊坚问明缘由后,做出了和巢父相同的举止,“于是樊坚方且饮牛,闻其言而去,耻饮于下流”。许由和尧去世的先后顺序也与《高士传》所述不同,尧死以后,许由“乃作箕山之歌”。
《庄子》多篇文字中皆曾述及许由其人其事。《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尧让天下而许由不肯接受的会话,《庄子·天地》中许由和尧的对话,《庄子·徐无鬼》中许由和啮缺的对话,无疑就是《高士传》所抄录的底本: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庄子·逍遥游》)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庄子·天地》)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庄子·杂篇·徐无鬼》)
《庄子·大宗师》中许由和意而子的对话颇含哲理,可以看出许由对仁义道德的独特理解: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仔细品味这段文字,方能通过许由对“仁”“义”“老”“巧”的界定,进而理解他何以拒绝做九州牧,理解他何以会认为尧(或者尧的使者)请他治理天下的言语弄脏了他的耳朵。
至于出现在许由身旁的隐士巢父(或者樊坚),之所以当面挖苦忙着洗耳朵的许由,是因为他们的境界追求比许由更高尚,更安于默默无闻而对许由喜欢扬名的现实表现不满意,故而才老实不客气地批评许由的麻烦咎由自取,系其平时喜欢扬名所致:“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
明人陈继儒编撰的《小窗幽记》中辑有这样几句话,可谓是对巢父之言的进一步发挥和阐述:“鸟栖高枝,弹射难加;鱼潜深渊,网钓不及;士隐岩穴,祸患焉至?”
由此可知,人生的境界追求没有止境,境界追求的高度,同时决定着人生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