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和冲动

虚荣和冲动

西谚有云:“冲动是魔鬼。”关于冲动,固然不应简单地以“魔鬼”而全部否定,岳飞的“怒发冲冠”便为世人所反复称道。但是,人们诸多可以说出口来的和难以言传的莫名的冲动,却均能从自尊心、虚荣心那里发现症结,则是不言而喻的。

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载,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赵国将军廉颇,在其人生的重大选择关头,先后有过三次难以抑制的冲动。

廉颇的第一次“冲冠之怒”发生在同事蔺相如的位次排在他的前面之后。就身份和进入赵国官场的时间而言,廉颇和蔺相如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早在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率军队攻打齐国获胜后,即以军功拜为上卿,以骁勇善战闻名于诸侯。此时蔺相如还是赵国宦者令缪贤府上的一介舍人。后来,因秦昭王提出愿意用十五座城池来交换赵王手中的和氏璧,才令蔺相如有了出头的机会。蔺相如奉命出使秦国,与秦昭王斗智斗勇,竟得以完璧归赵,为赵国挽回了尊严。“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至此,蔺相如才成了与廉颇相比肩的同事。

紧接着,秦昭王提议在秦国境内的渑池和赵惠文王相会。廉颇、蔺相如紧密合作,廉颇留在国内辅佐太子,蔺相如陪同赵王前去赴会:“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渑池之会上,秦昭王让赵惠文王鼓瑟,并让史官记录在册,蔺相如当即还以颜色,强逼秦昭王为赵王击缶。赵惠文王回国后,“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没想到,蔺相如的升迁却让廉颇感到伤了自尊心:

“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不难看出,廉颇一连串的冲动之举,仅仅是自尊心、虚荣心使然。如果廉颇就此没完没了地和蔺相如争竞下去,自然会引起人们的不屑与非议。亏得蔺相如识大局顾大体,在廉颇冲动时没有还以牙眼,而是相忍为国,以理性的冷静对待廉颇感性的冲动,事态才没有向更加恶化的方向发展。如果廉颇遇上的不是蔺相如,而是一个和他一样使气任性之人,如何收场便很难说。值得肯定的是,当蔺相如的一番话传到廉颇耳中以后,廉颇立刻前往相如府上负荆请罪,演绎了一段将相和的千古美谈。廉颇这次冲动的喜剧性结局说明,倘若遇上了度量大如海、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高人,一时的冲动反倒有助于增进彼此的了解和信任。

廉颇的第二次冲动起因于他对人情世故的不忿。秦国出于蚕食山东六国的野心,经常寻找借口发动战争,而赵国则首当其冲,故而战国四大名将,秦国和战国各有两人,平分秋色。秦赵长平之战爆发之初,廉颇担任赵国军队的主帅,审时度势,采取“固壁不战”的方针,等候战机出现。赵国新君赵孝成王急于求胜,一再催促廉颇与秦军决战,廉颇皆未奉命。秦国使出了反间计,派细作到邯郸散布谣言说:“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孝成王上当受骗后,让赵括取代了廉颇。廉颇被罢免后回到邯郸时,府上众多门客见他失势一哄而散纷纷离去,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场景令他不寒而栗。长平之战时,赵国的青壮年都被征调到战场上,战败投降后四十余万人惨遭秦军坑杀,邻国燕国竟然趁火打劫,发兵攻打赵国。赵孝成王无奈,重新起用廉颇。廉颇临危受命,率军大破燕军,迫使燕国割地求和。战后,廉颇被封为信平君,担任代理相国。于是,昔日散去的食客们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廉颇相府前。面对这群势利小人,廉颇淤积在胸中的愤怒不可遏制地爆发了出来,冷冰冰地冒出一句:“客退矣!”没想到食客们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居然振振有词地说道:“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然理也,有何怨乎?”

廉颇不能忍受门客的势利眼,一方面说明了他的耿介,另一方面则说明他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尚缺乏深刻而清醒的认识。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意谓宰相见多识广,大度能容,可以包容各种见解包容各色人等。廉颇显然没能做到这一点。门客在他失势时离他而去,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虚荣心,故而他得势后依旧对从前的耻辱耿耿于怀,对重新前来的门客极度厌恶,而要毫不客气地驱赶走他们。这样做固然是快意恩仇使然,却于事无补。因为既然廉颇做了代理相国,就需要人手为他服务。不论这些人是张三或是李四,本质上都为人情世故的潜规则所驱使。近乎无耻的门客没有廉颇那种浓郁的虚荣心,却一语道出了天下以市道交的潜规则。

平心而论,廉颇的这次冲动怪不得他本人,任何本分正直的人在经受类似的遭遇时,内心深处都会有类似的苦楚不忿,差别仅仅在于有的人脱口而出,有的人强忍在胸中,没说出口来,有的人则表现得习以为常,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由此可知,外在表现上的差别仅仅在于阅历、秉性和修养方面的不同而已。

廉颇的第三次冲动不像前两次仅仅是弄别扭或者发泄怨气,而是干脆兵戎相见抗拒王命,故而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公元前245年,赵孝成王令廉颇率军征讨魏国,攻克了繁阳,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就在这个当口,赵孝成王病故,其子赵偃继位,史称赵悼襄王。赵悼襄王即位后,马上命令大将乐乘前去接替廉颇,指挥征讨魏国事宜。如果说秦赵长平之战中赵孝成王临阵易将,还可以说是由于廉颇有怯战表现的话,那么,廉颇在攻打魏国时指挥得力,战事顺利,且已经攻下了魏国的城池繁阳,赵悼襄王显然是拿不出罢免廉颇的任何正当理由来的。

奉命前来接替廉颇的大将乐乘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大将,绝非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所可比拟,且和廉颇关系很好。廉颇却因无法接受赵悼襄王的命令,遂再次怒发冲冠,率军任性地打跑了乐乘。冲动过去以后,廉颇心知大错铸成,在赵国难以立足,只得投奔了魏国。虽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心里如何难受,都不应该迁怒于乐乘,不该同室操戈、使用兵戎相见的极端方式。

俗云:“吃一堑长一智。”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将军,廉颇尽管因敢于改正错误负荆请罪而为人称道,却做不到“不迁怒,不贰过”,而是一再重蹈覆辙,一再任性冲动,用老百姓的话说叫做“不长记性”。“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廉颇始终都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特别爱面子爱虚荣的感性的人,始终也没有改变自己多年挥之不去的毛病。他的人生亮点根源于此,他的人生悲剧也根源于此。透过廉颇因小失大客死他乡的遗憾,透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不朽名言,更加促使人们去审视选择的艰难,更加促使人们去认识修养的不可须臾或缺。

虽然廉颇因为不能控制自己的任性冲动而伤痕累累,却因为他的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忠勇为国、能征惯战而为世人所景仰。汉文帝刘恒曾经慨叹:

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

西汉学者谷永有言:

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

南北朝刘宋文人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称赞:

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

北宋文人邵雍赋诗云:

廉颇白起善用兵,苏秦张仪善纵横。

南宋诗人刘克庄赋诗感叹:

浪说三遗矢,犹堪一据鞍。

君王不自试,耳目信人难。

南宋诗人徐钧赋诗云:

遗矢谗言弃老成,肉多饭健尚精神。

可怜一点狐丘志,到死犹能用赵臣。

南宋词人李曾伯作诗曰:

在楚犹在赵,始终同一颇。

晚年犹矍铄,劲气肯消磨。

晚明文人程登吉评论曰:

汉武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廉颇先国难而后私仇。

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则指出:

有良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燕疑乐毅而偾。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由后人对廉颇的高度评价可知,瑕不掩瑜,绝非虚言。廉颇身上的优长和不足、勇敢和冲动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一个个性突出、真诚坦荡的廉颇,显然远比那些刻意伪装、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容易相处,也更受世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