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襄子和豫让

赵襄子和豫让

“三家分晋”是由春秋过渡到战国的分界点。说到“三家分晋”,就不能忽略赵襄子这个关键人物。而提到赵襄子,便不能不提及著名的刺客豫让,不能不联想到豫让所说的影响深远的“国士众人之论”。

赵襄子即赵毋恤(无恤),是赵简子的小儿子,母亲是赵简子的小妾。在讲究嫡出庶出的古代,庶出的赵毋恤原本无缘继承大位,只是因为他事事留心,勤奋好学,给父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才被父亲确立为继承人。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资治通鉴》卷一)

赵简子在世时,晋国国君已然大权旁落,晋国六卿中的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卿联手,公然灭了范氏和中行氏两卿,瓜分了他们的地盘。等到赵简子去世以后,四卿之中实力最强的智氏肆无忌惮地开始向魏氏、韩氏出手,要求他们割地给智氏。魏氏、韩氏两家审时度势,为了避免和智氏刀兵相向而忍气吞声,满足了智氏的欲望。智氏得寸进尺,转而向赵襄子提出索求,要求赵襄子将蔺和皋狼两处地方割让出来。于是,赵襄子被迫必须做出艰难选择:要么和魏氏、韩氏一样忍气吞声地割让封地,求得暂时的平安;要么承担极大的风险,拒绝智氏的无理索求,公开和智氏摊牌。赵襄子断然选择了后者。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沉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资治通鉴》卷一)

上述历史掌故一再被史学家所征引,以至于尽人皆知,于此毋庸赘述。赵襄子和智伯的斗力斗智,既显示了他的胆略和决心,印证了他选择的正确性,也为将智氏从晋国政坛上一笔勾销后,赵、魏、韩三家分晋扫除了障碍。解除太原之围以后,如果赵襄子没有选择极端的方式发泄他对智伯的深仇大恨,那么,史家便无需花费那么多的笔墨来写状接踵而来的一桩历史事件。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没有如果,而只有如此这般,于是刺客豫让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史记·刺客列传》)

赵襄子为泄愤而不肯放过死去的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的做法,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稍早于他的伍子胥。父兄被昏庸无道的楚平王杀害后,伍子胥被逼亡命天涯。等他在吴国站稳脚跟以后,遂借吴国之兵征讨楚国。占领楚国都城之后,伍子胥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从坟墓中挖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泄其愤。一个拿对手的头颅做饮器,一个掘墓鞭尸,何其相似乃尔!

赵襄子用智伯的头颅做饮器,显然系宣泄仇恨使然,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赵襄子不理智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曾经做过智伯家臣的豫让,于是招来了豫让不惜以死为智伯报仇雪恨的一连串举动。豫让走出深山,前往赵府厕所刺杀赵襄子,被捉又获释;接着不惜“漆身为厉,吞炭为哑”,预先埋伏在赵襄子经过的桥上,行刺不成而伏剑自杀。

第一次行刺失败被俘后,赵襄子对豫让的行为表示理解:“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赵襄子有此胸襟,实属不易。武王伐纣时,伯夷叔齐两位大贤人曾经出现在周武王的面前,叩马劝谏,太公吕望对之表示理解,认为这是两位义士,而没有追究他们阻拦正义之师的罪责。赵襄子的胸襟可谓是神交古人,令人感佩。

赵襄子的大度宽容并没有感化豫让,豫让对自己坚持为智伯报仇做出的解释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吕氏春秋·不侵篇》为之作了详尽的诠释:

豫让之友谓豫让曰:“子之行何其惑也,子尝事范氏、中行氏,(诸侯)〔智氏〕尽灭之,而子不为报,至于智氏,而子必为之报,何故?”豫让曰:“我将告子其故。范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饥而不我食,而时使我与千人共其养,是众人畜我也。夫众人畜我者,我亦众人事之。至于智氏则不然,出则乘我以车,入则足我以养,众人广朝,而必加礼于吾所,是国士畜我也。夫国士畜我者,我亦国士事之。”

《东周列国志》通过豫让和赵襄子之间的会话,生动地演绎了豫让的“国士众人之论”:

……豫让预知无恤观桥,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梁之下。无恤之车,将近赤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数策,亦不前进。张孟谈进曰:“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无恤停车,命左右搜简。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无恤曰:“新筑桥梁,安得便有死尸?必豫让也。”命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识认。骂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佑汝哉!”命牵去斩之。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让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后,别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吾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无恤曰:“子心如铁石不转,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责令自裁。豫让曰:“臣闻‘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蒙君赦宥,于臣已足。今日臣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掣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至今此桥尚存,后人改名为豫让桥。

几乎不用费力气便能认识到,豫让之死是一种出乎个人情感的感恩图报,而不是人们念念在兹的国恨家仇,更不是什么成仁取义的壮举,况且智伯之死纯属自作恶不可活,为这种人殉命,实在是不值得。但是,由于豫让身上有一股浓郁的江湖义气,由于“士为知己者死”被古人视为重要的精神寄托,故而,豫让的名字连同他的事迹,便具有了不朽的意义。

《吕氏春秋·不侵篇》以豫让为例对君主进行说教:

贤主必自知士,故士尽力竭智,直言交争而不辞其患,豫让、公孙弘是矣。

南朝政治家文学家江淹感慨曰: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

唐代诗人胡曾赋诗曰:

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

明代文人张孟兼作诗感怀曰:

豫让桥边杨柳树,春至年年青一度。

行人但见柳青青,不问当时豫让名。

斯人已往竟千载,遗事不随尘世改。

断碑零落野苔深,谁识孤臣不二心。

豫让桥,路千里,桥下滔滔东逝水。

君看世上二心人,遇此多应羞愧死。

清代学者赵翼评论说:

自战国豫让、聂政、荆轲、侯嬴之徒,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世竞慕之。

比较起来,还是写有《豫让论》的明人方孝孺的见解公允全面。方孝孺的《豫让论》虽然对豫让持批评态度,但确实击中了要害,点出了人们认识上的偏颇。不妨转引如下,以供有心人品味欣赏: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余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絺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上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