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20日北京下雪,但我一早便踏雪寻梅,赶去观摩张艺谋拍的《英雄》。我知道,张艺谋近年来热心于拍宣传广告片。我知道,张艺谋几部新片都是勉强及格。我也知道,张艺谋近来对批评之声大为反感,有失大家风范。大师一级的人物对无稽之谈也是一笑置之:“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但我总想,张艺谋的电影不至于太差。毕竟,张艺谋有《红高粱》和《我的父亲母亲》这样的力作。再说,冯小刚暂时息影,我们没有贺岁片可看。
《英雄》电影海报
“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
可惜,《英雄》真的不行,张艺谋真的不行了。首先是太有匠气。什么是匠气?匠气就是刻意模仿,没有创意。《英雄》一片大部分是武打,模仿《卧虎藏龙》的武打,蹩脚模仿的痕迹到处都是。《卧虎藏龙》的武侠在竹海中打,张艺谋也安排他的英雄在林海中打,只不过是把竹海的苍翠换成秋叶的杏黄和红色。《卧虎藏龙》吸收了京剧的鼓点之声和造型,张艺谋也如法炮制,只是鼓点更长,动作更慢,还加上“票友”画外喝彩的声音。片中有言情,床戏模仿的是《末代皇帝》,野鸳鸯云雨时也盖一床蒙头蒙脚的被子,但被子的颜色换成张艺谋所喜爱的大红色。片中有战争场面,秦军攻城模仿的是《角斗士》中罗马军团征伐的镜头。连秦军士兵的举止也像是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总之,张艺谋像个虚心好学的小学生,苦心模仿好莱坞电影,然后将弹得很不怎么样的几首练习曲做成一道拼盘,告诉我们这就是他的《英雄》。政治不怕重复,但艺术最忌重复。第一遍是艺术,第二遍就是匠气。
张艺谋在摄影方面确实有一手,特别擅长于利用色彩进行视觉冲击。但电影需要故事,如果没有好的故事,电影画面再漂亮,也只能是挂历上的美人头或风景画,没有生命,没有神韵。张爱玲说得很好:“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美丽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
画面也像成语,必须用得恰到好处,否则就像初学者的习作,满是成语的机械堆砌。艺术要有神韵,就必须有对人的关爱,尤其是对小人物的关爱。《英雄》一片中看不见对普通人的关爱。相反,张艺谋却在那里揣摩帝王的心理。尽管梁朝伟、张曼玉都是实力派演员,但没有一个好的故事,他们也徒有屠龙之技。
天下,谁的天下?
好电影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故事。《英雄》说的是国人熟悉的历史故事,但编导对历史胡乱加工,不顾起码的史实,不顾起码的逻辑,影片结尾居然打出了秦始皇“护国护民”的字幕。秦始皇若是真的爱民,如果他尸骨未寒,陈胜、吴广登高一呼,便应者如云,群雄蜂起,彻底埋葬了短命的秦王朝,秦始皇护民了吗?没有!秦始皇是残害人民,让人民修建阿房宫,修建秦陵,使他们血流成河。张艺谋,长城是用我们先人的白骨堆砌起来的!
再说,“护国”一词也用得不伦不类。“护国”本来是民国初年各地军民为反对袁世凯称帝而打出的旗号。到了张艺谋这里,却把这顶帽子戴到了第一位皇帝头上,真是对历史、对民族的一大亵渎。秦始皇的“国”也不包括我们许多兄弟民族,所以秦始皇所说的统一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统一,秦始皇的统一也没有结束我们历史上的战争。再者,世界大同不能靠杀戮、暴力和武力来实现,否则就是为国际霸权主义鸣锣开道。欧盟是个成功的例子,真的是“近者悦,远者归”。连土耳其这样的亚欧国家也又哭、又吵、又闹,非要加入欧盟不可。其实,张艺谋也反对使用武力和暴力,但他只反对游侠使用武力和暴力,不反对秦始皇使用武力和暴力。张艺谋理解、同情和赞赏秦始皇使用暴力。秦始皇的文臣武将和武士们力请他下令处决刺客,千万个喉咙齐声喊:“大王,杀不杀?!”“大王,杀!”“大王,杀!”“杀!——”“杀!——”“杀!”真是杀声震天。经历过“文革”的人,都会心惊肉跳,不寒战栗。更可怕的是,在张艺谋看来,这样的杀人是在维护法律。
据说姜文本来要在戏中扮演角色,但因故后来退出。这涉及判断,好导演、好演员都必须有好的判断。判断包括对剧本的判断,对人物的判断,而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判断。张艺谋来自黄土高原,曾经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最了解我们底层人民,尤其是农村的广大乡亲们。《红高粱》和《秋菊打官司》他都拍得得心应手。但在《英雄》一片中,张艺谋却要揣摩、理解和分析帝王的内心世界。这就是张艺谋的悲哀之处,也为《英雄》埋下了败笔。
帝王的心理需要我们揣摩吗?帝王的心理我们能够揣摩吗?中国古代有个寓言,说的是中国古代华北有位老农叫愚公,老农挑水时自己说:“我要是皇帝就好了。皇帝挑水用的是金扁担。”张艺谋也是在为秦始皇寻找这样一根金扁担。
张艺谋还装神弄鬼,煞有介事地为秦始皇设计了“天下”的玄机。我们读不懂张艺谋的“天下”,但秦始皇的“天下”绝不是“天下为公”的“天下”。秦始皇的天下是哪家的天下?秦始皇的天下就是他一人的天下,至多不过是他一家的天下。秦始皇的天下就是曹操——曹孟德的天下,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英雄,谁是英雄?
张艺谋拍上海滩的地痞流氓,就已经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但还能勉为其难。张艺谋再要诠释帝王,就一败涂地了。朋友,我们绝对不要苛求张艺谋,江郎才尽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张艺谋是这样,我们自己也是一样。许多事情上,我们自己也是力不从心。最后还有死亡,死亡每分钟都向我们逼近,也向一切天才、全才和超天才逼近。但我衷心希望姜文、冯小刚两人不倒,能坚持多久便坚持多久。一个民族要有点儿精神,一个民族的复兴就更要有点儿精神,艺术家也需要有点儿精神。
有人会说,艺术家可以对历史进行艺术加工。然而艺术加工应有其目的,应该表现人民内心的一份向往和心愿。像普希金说的那样,他“曾用竖琴唤起人民美好的感情,还歌颂过自由……为死者呼唤同情”。对艺术来说,对一个民族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隐恶扬善。
《英雄》中的主人公是刺客,古代叫游侠,现在是定格在金庸笔下的武侠。西洋没有游侠,但有骑士、牛仔,在美国是那些除暴安良、敢于向制度挑战的律师(挑战制度不等于是要推翻制度)。许多人喜欢金庸,喜欢金庸笔下的武侠,就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都向往自由。我们从丛林中走来,但总还是残存一片回归旷野的心愿。《荒野的呼唤》能够打动读者,就是因为杰克·伦敦笔下那条狗重归狼群,重新在荒野上自由地奔跑。我们钟情武侠,羡慕他们穷途末路却还能够亡命天涯,浪迹江湖。然而现实中的我们,多数是“未敢翻身已碰头”,经常还要“破帽遮颜过闹市”。但张艺谋所诠释的武侠向秦始皇缴械投降了,从精神上彻底缴械投降了,哪里有半点儿“侠”的精神?这样的“英雄”不会吸引观众——大多数观众是小民。歌颂帝王有可能引人入胜,《雍正王朝》和《康熙大帝》都是很好的见证,因为小民内心也有羡慕帝王六宫粉黛的一面,但让武侠向帝王投降却绝非大多数人所愿。
张艺谋为他的英雄设计了几种死法,模仿侦探小说中的假设和推理。可惜,张艺谋又用错了地方。英雄是悲剧,悲剧需要铺垫,英雄不能死而复生,装神弄鬼。“英雄只死一次”——莎士比亚之所以是大师,就是因为他艺术地揭示了英雄的一面。英雄不愿狗苟蝇营,英雄不愿作思想汇报。“男儿到死心如铁,试身手,补天裂”——这就是“英雄只死一次”。“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就是“英雄只死一次”。张艺谋给我们这样一位英雄了吗?没有!在张艺谋的安排下,英雄与秦始皇促膝谈心,向秦始皇作思想汇报,最后,经过秦始皇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英雄幡然悔悟,心悦诚服。
今天是个不谈英雄的时代,《阿甘正传》中阿甘这样的反英雄大行其道。他们是些小人物,但却坚强地活下去。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英雄,每个好好活下去的人都是英雄。现代人对英雄已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美国女诗人梅·莎尔顿说得很好:“思想上我们必须像个英雄,行为上我们才能有起码的道德。”张艺谋给我们这样一位英雄了吗?没有。张艺谋是在那里糟蹋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糟蹋我们心目中的武侠,而且还要我们认同秦始皇这个英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张艺谋这个年龄的人,一定熟悉《国际歌》,建议张艺谋重温一下这首歌的歌词。
事关律师生命的是客户,事关作者生命的是读者,事关导演生命的是观众。正是这样,“我们的文学艺术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我想,张艺谋的观众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如果张艺谋不关注他们,就拍不出好片子,就不会有观众。观众上当可以有几次,但不会永远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