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杜甫生命至暗时刻的心声

今年初,社科院文学所王学泰先生去世,微信上读到王先生2012年应某刊邀请所拟给杜甫的一封信。信末,王先生特别请求杜甫,晚年为何离开成都草堂,可否提供一个明确的说法。如果不能起老杜于地下,这点似乎已经成为不解之谜。但如果仔细研读杜甫诗歌,不难发现杜甫对此早有交待。我对此研读的新说,1979年曾写成文字,初稿直到2011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拙著三十年集《敬畏传统》时方刊出。这是我平生写的第一篇学术文字,当然很不成熟。修改增补后,分为《杜甫为郎离蜀考》(刊《复旦学报》1984年第1期)和《杜甫离蜀后的行止原因新探》(刊《草堂》1985年第1期)发表,中外学者对此看法不一。流传不广,大约王先生并未看到。其中关键证据,则为杜甫永泰元年(765)秋,客居云安之初所作《客堂》一诗。本文拟结合前述拙文,对该诗给以剖析解读。

先录《客堂》全诗如下:

忆昨离少城,而今异楚蜀。舍舟复深山,窅窕一林麓。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旧疾廿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别家长儿女,欲起惭筋力。客堂叙节改,具物对羁束。石暄蕨芽紫,渚秀芦笋绿。巴莺纷未稀,徼麦早向熟。悠悠日動江,漠漠春辞木。台郎选才俊,自顾亦已极。前辈声名人,埋没何所得。居然绾章绂,受性本幽独。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事业只浊醪,营葺但草屋。上公有记者,累奏资薄禄。主忧岂济时,身远弥旷职。循文庙算正,献可天衢直。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形骸今若是,进退委行色。

各本校勘有不少细节的出入,重要的是第七句“旧疾廿载来”,廿,《续古逸丛书》影宋本《杜工部集》卷六作“甘”,“甘载”不词,据九家本、百家本、蔡本、分门本、黄本、赵本改。从诗中所叙物候来说,如“徼麦早向熟”“漠漠春辞木”等句,应在春末夏初,肯定未入秋。地点则因有“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二句,肯定在居云安以后,是因病而栖泊于此。云安为夔州属县,去夔州仅百里。杜甫在云安住到次年初春方移居夔州,居云安逾半年,其地可以肯定不是他出行的目的地,属于临时泊居,此历来讨论已多,早作定论,在此不展开。王嗣奭《杜臆》以为居夔后作,仇兆鳌以后多从之,也属可能,在此也不讨论。

按照宋以来的主流说法,杜甫是以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身份,在严武再次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入参幕府,任节度参谋。次年严武卒于任,杜甫在蜀无所依靠,又见蜀乱在即,乃匆忙买舟东下。其间有许多无法解释得通的地方。其一,严武卒于四月末,已近仲夏,可以肯定杜甫在春间已准备离蜀,四月末已在江行途中。杜甫与严武交谊密切,然其集中绝无临丧吊哭之辞,仅有《哭严仆射归榇》,末云“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时已寄居峡中。其二,杜甫初离成都的目的地何在?论者多以为《去蜀》是初离蜀时所作。诗云:“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难道他离开成都之初就准备入湖南吗?研读杜甫居峡及出峡入湘诸诗,显然不是。直到入湘之初的《登岳阳楼》,他所表达的还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无奈,也就是说,如果江东亲朋有一信送达,他更愿意东下就食。“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应是入湘后作。三,杜甫三峡诗多次说到离蜀与为郎之关系,如“两京犹薄产,四海绝随肩。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备员。瓜时犹旅寓,萍泛苦夤缘”,瓜时指职务交接之时,此职务必不指幕府,而指郎官,即因入京为郎时间已过,自己还困居旅途,只能漂泊为生。再如《夜雨》“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寄岑嘉州》“伏枕青枫限玉除”、《秋兴八首》“画省香炉违伏枕”,所述都是同样意思。难道杜甫不明当时官制,给你个虚衔就真以为可以入京为郎了?他陷入了幻觉,不断在做个人的迷梦吗?他会将个人与全家的生命和前途都交给这一幻想吗?显然不能作如此判断。也就是说,宋以来占据主流说法的解释根本无法成立。

前引拙文作了以下几点考释。一,入幕与为郎不是一回事情。杜甫再入严幕在广德二年(764)秋冬间,诗中所述着衣以戎服为主,不涉绯袍银鱼之类与郎官有关的服饰。严武奏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朝廷恩准并颁下服饰,在永泰元年春初,有《春日江村五首》纪其事。如云:“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是说自己已经准备在草堂度过余生,身体也一直不好,然而朝命下达,荐贤得准,且先于幕府群材,心情是荣幸,惭愧,感激。更直接的表达是这一首:“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以王粲、贾谊自比,王是遇乱漂泊他乡,贾是中年被召,文帝前席叩问,自己得兼二人命运,当然更以被召为荣。二,唐代检校官制,前后期有很大不同。玄宗时期主要指未实授的官职,中唐后都是虚衔,没有实际的意义。这一转变的时间,可能在代、德之间。从《文苑英华》所存贾至、常衮所撰除官制词看,代宗初期应该还维持着未实授的本意,但在仆射、尚书一级高层检校官中,所指已经有所变化,中层文官则未变。因此,杜甫在蜀中接受的是检校郎官,必须在限定时间到京就职后,方能真除郎官。三,从蜀中入京有北出剑阁、褒斜道一途,但路途艰难,不合适老年人。沿江东下经江陵北上,路途虽远,舟车皆较方便。《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所选择的就是这一道路。

杜甫离蜀,初行经戎州、泸州,心情颇好。到渝州,有《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闻道乘骢发,沙边待至今。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山带乌蛮阔,江连白帝深。船经一柱观,留眼共登临。”是说我已等你很久,你还不到,是观景吟诗耽搁了吗?峡中气候恶劣,江行艰难,对不起,我先走了,但会在江陵一柱观等你。渝州即今重庆,距离云安、夔州已经不远,杜甫至此仍无在峡中滞留居住的考虑。他在忠州有几首诗,从《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看,大约已经发病。勉强到云安,再无法坚持,只能住下养病。

经过以上铺叙与解释,再来读《客堂》,就能完全理解他的生存状态与真实心声。

《客堂》是一首古体诗,押入声韵,凡四十二句,在杜诗中,属于中篇。开始四句写离开成都以后的经历。少城,即小城,是成都西南的一处地名。草堂亦在成都西南浣花溪畔,故借指草堂。“忆昨离少城,而今异楚蜀”二句,写出出行近一年来的经历。夔州、云安其地在巴蜀、荆鄂之间,非楚非蜀,隐约说明自己处身之地的尴尬。“舍舟复深山,窅窕一林麓”二句,写弃舟暂居峡中,其地多山,林莽森密,暂居山麓,周遭环境与成都大异其趣,也是“异楚蜀”之具体描述。其后六句,交代居泊峡中的原因。消,即指消渴,今称糖尿病,是因代谢功能衰退引起血糖偏高造成的疾病,其症状多体现为口渴、尿频、视力衰退、浑身乏力,甚者会导致器官病变而死亡。杜甫深于医学,有此病已逾二十年,深知危害与处置之方。兴冲冲地准备出峡赴京,但病情危殆之时,果断选择留峡休养将息,希望稍得痊愈后再成行。与《客堂》同时所作《客居》一诗中,写到“我在路中央,生理不得论。卧愁病脚废,徐步视小园”,病脚也是消渴疾所引起。杜诗中还多次提到风痹,即今所谓风湿性关节炎,颇严重。

“旧疾廿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别家长儿女,欲起惭筋力。”这一段写病重后的心情,既有衰惫之感,也有强自宽慰,最体现杜诗的情怀。“旧疾”句较易理解,杜甫早年得病,绵历二十年而得保全,自己当然一直深自惕厉,凡事小心,一旦复发,也深明事态之严重。“衰年”句,前人评说较多。张溍说:“二句言抱病更历多年,似乎年数已足,不敢奢望寿考也。”李植云:“衰年只得旧疾,此亦足矣。”汪灏曰:“久而未危,此心亦足。”虽有差别,大旨近似。“死为”二句,后句如卢元昌解为“头白而死不为夭年”,杨伦云“言年已衰,非为不寿”,仍为老杜之宽解与自慰,然提出“死为殊方鬼”句,足见他已有客死异地的巨大不安感笼罩心头,感到了生命的威胁,乃至为了生存放弃入京为官的机会。这是现实,这是杜甫在人生至暗时刻的理性选择,也是困顿中的无奈安排。接下两句,赵次公认为是对古诗“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改写,伪王洙注认为二句“以所居非故国,皆自喻也”,都很精当,我还愿意指出前句更见杜之壮心未已。“别家”二句,延续上句思归情思。杜甫最后一次省家是在乾元二年(759)初,至此已近八年,孩子们渐渐成长,当然可喜,也借说自己别无成就。“欲起惭筋力”句,最见消渴病人浑身乏力、精神不振之状态。

此后八句,方回到诗题,写居处周围的景致与物候变化,这些对栖泊客居中的诗人有些许的安慰,但时光之流逝,更让作者感到人生机缘之稍纵即逝,然久困病中,又有什么办法呢?由此引起对自己命运之关切。

“台郎选才俊,自顾亦已极。前辈声名人,埋没何所得。居然绾章绂,受性本幽独。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事业只浊醪,营葺但草屋。”此节叙述自己被选郎官之幸运。唐尚书省是朝廷政令之执行部门,分吏、礼、兵、刑、户、工六部,每部下设四司,工部员外郎是此司之副职,从六品上,职守为辅助郎中“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唐人重郎官,以其为清要官,但在六部中,又有具体区别。如《南部新书》卷丁云:“省中司门、都官、屯田、虞部、主客,皆闲简无事。时谚曰:‘屯田水部,入省不数。’”大约工部也差不多。但杜甫对此则看得很重,即凡膺选为郎官者,例皆为才俊之士,所以他自我省视,已感荣庆至极。所谓“前辈声名人”,若指诗名曾声震一时者,如王绩、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孟浩然、李白等,皆曾名重天下,都未能得及此位。“居然”六句,重复了他在初授郎官时所作《春日江村五首》中的意思,自己本性还是喜欢幽静孤独,已经有独守草堂,终老浣花溪头的考虑。离开草堂前数月,他有《营屋》《除草》《长吟》诸诗,所述恰是种竹除草、营葺草屋的情景。这时他五十四岁,在唐人确已近暮年,再要追求大的事功,机会已经很渺茫。杜甫是很理性的诗人,他对人生处境始终看得很清楚。然而严武奏授郎官,银章、朱绂之颁下,完全改变了他的初衷。这毕竟是他回归中原、回归朝廷的难得机缘,他似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成都,离开草堂。这一选择,改变了他晚年的命运。

在表述久怀退隐之际后,杜甫笔锋急转,强烈表达仍愿意归朝为朝廷出力的愿望:“上公有记者,累奏资薄禄。主忧岂济时,身远弥旷职。循文庙算正,献可天衢直。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这里的上公,应该包含严武,但亦不止严武一人,即严武以剑南西川节度使的身份为杜甫请官,如果是幕职,多只要节帅奏请即可,而朝廷郎官,则要有朝中显官出力。很怀疑其人是贾至,广德二年任礼部侍郎,且长期与杜甫有诗书联系。所谓“累奏”,是說多次努力而有结果,并非一奏即有郎官之授。薄禄,是诗人的谦辞。唐代京官薪俸不及州郡官,杜牧文集中有记录。但对于杜甫来说,家园在他乾元二年初从华州东归故土时,那里已经历战事,不复旧貌。他在西南漂泊多年,并无经济来源,多靠友人接济。入京为官,至少可有一份体面的收入,维持全家的温饱,对他还是重要的。当然更多地来说,在世乱未靖、朝野多事之际,为君王分忧,为国家出力,杜甫更感觉是身为人臣必须承担的责任。然而自己远在峡中,距朝廷如隔霄壤。朝廷给了职位,自己则因染病而久旷职守,确实是不愿意看到的。“循文”二句,既称赞朝政举措得宜,大政有节,也设想自己有幸入朝,可以对朝事之得失表达所见。“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以此两句作一结,强烈表达入朝的愿望,虽然个人力量是如此轻微,对朝政的匡补可能毫不足道,然而他早年不就说过吗:“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国家为社稷出力,是自己的天职所在,一息尚存,自当奔竞裨补,何计得失?何况自己有官职在身,更有不可推卸的使命。

“形骸今若是,进退委行色”,最后两句,总括全诗,应该作单独的解读。形骸,指病后的躯体。消渴病人因为消化代谢功能的衰减,浑身乏力,食欲退减,急速消瘦,容颜憔悴,往往形于外表。杜甫至此居峡中已逾半年,体力不济,身形剧变,这是他时时可以感觉到的。下一步怎么办?让他很为难。进,当然是立即出峡,赶赴朝廷,但衰弱如此,再加道途艰辛,他深知病体无法受此劳顿,强求北上,很可能身殁中道。退,当然是归蜀,然而成都还回得去吗?从杜甫云安、夔州诗中,可以见他时时与蜀中朋友保持联系,更关心蜀中的治乱。事实是,他出行不久,蜀中严武旧部就发生内讧,战事频起,浣花草堂其后也被崔宁妾任氏所占。也就是说,退路早已不存在。唯一的办法,只有在夔州继续静养。

《客堂》之写成,距离杜甫获得郎官之任命,大约一年时间,诗中反复叙述的去留不决的犹豫困惑,应该是就职时限已到的缘故。重病而有生命之虞时,他对放弃一生追求的为国效力的机会深感可惜,但人生有时真无法做出别的选择。我们可以理解杜甫的痛苦,这一段至暗时刻,他的胸中激荡着高亢的家国情怀,也不能不面对艰窘的眼前困难。选择很痛苦,最后理智战胜了激情,他选择在峡中继续居住。

杜甫在夔州居留两年,存留四百多首诗歌,达到一生诗歌艺术的巅峰。如果我们能够体会这些作品是他在身患重病、生计艰困的情况下写出,对这位伟大诗人必然更增敬意。前人曾有质疑,峡中景物瑰玮如此,杜甫为何时时咒骂,心生愁苦,如果理解他的处境,自不难作出合理解释。

杜甫在大历三年春放舟出峡,暂住江陵,一是有弟弟援接,二是旧友李之芳时任荆南司马,可以接待。入秋李之芳病故,他在江陵幕中也频遭歧视冷遇,《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一首有一节云:“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结舌防谗柄,深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得丧初难识,荣枯划易该。”最见他处境之艰难。从公安到岳阳,他已走投无路,“亲朋无一字”,哪里有消息他愿意往哪里去。因为旧友韦之晋出任湖南观察使,他选择了溯湘南下。后来的这些经历是他写《客堂》一诗时所无法逆料的,但也是当时的选择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回到本文的开头,本文就杜诗原文,代杜甫所作离蜀原因的解答,不知能否解释王先生当年的困惑,烦请读者诸君给以裁断。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