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长春 【本书体例】
无锡北门塘陈阿尖,农家子也。六七岁时,有贩鱼蛋者过其门。陈赤体窃一尾,背贴墙上掩之。复窃两蛋夹两胁垂于下。客不知也。比去,陈持以归,母大喜,陈亦自得计,因萌学窃意。由是专志拳棒,习轻身术,数岁艺成。所耕田在塘之南,须迂道从桥上过,方可耕作。陈能以铁锄点水超越而过。有巨盗泊舟塘岸,见而大惊,因徙去。
陈虽伪为力田,实则行窃。数年后,家大裕,亦不作农矣。尝于雪夜往苏州,一夕窃二千金归。藏圮桥下。去时雪上无迹,回则倒著草履至南门。天犹未曙,故窃卖浆家铜具,为主人所见,缚送邑宰禁之。明日苏人失窃,鸣县捕之。有老捕见草履印。疑陈所为,至锡探之,则是日行窃卖浆家犯案,非能至苏州者。其草履迹印,故示奇也。
释后,行窃他省,道经海盐。时陈姓以富名天下,而家中上下,俱有绝技。有幼女年及笄,尤骁勇矫捷,与婢住旁楼,司守银室。陈思窃之而畏不敌。姑窜身入高墙,望楼中,一灯荧荧,人声俱寂。疾下,出具烛之,见铁栅封锁甚固,知为藏镪所。扳去铁条,方欲入,忽窗环作声,一青衣女自楼飞下,陈大惊欲遁,不及。出利刃与斗,青衣起一足踢去之。陈遂为所执。提置楼上,见一女坐床头,红裳绣襭,美丽绝伦。笑谓陈曰:“子亦太不谅,欲钱,则不妨明言,何作此不良行?试问汝有何术?”陈唯唯称不敢,固问之,曰轻身耳。女顾青衣,取大藤笆至。置楼上,令陈足履其口。不得已走之,五十余周,汗出如渖,遂下。盖陈虽轻身,百余步必一履地养力,乃可重走。女曰:“如此伎俩,亦思作贼。吾家小婢,尚可胜汝。”命青衣试之,数百周方下,并无喘色。陈愈惊,知不能免。遥瞷(jiàn见)楼后有一窗未键,乘不备,耸身疾遁,女以莲钩蹴之,曰:“便宜汝!”不追也。
陈觉臂奇痛,星夜回里,烛之,青紫已满。医数月而愈。然窃心未改,后竟被获。邑令以陈案甚多,详置重典。临刑呼母至,谓欲一含乳,死乃目瞑。母怜其子,袒胸使含之。陈尽力咬去一乳,恨曰:“若早勖我以正,何至今日?”
(选自《三借庐笔谈》卷五)
无锡北门池塘边的陈阿尖,是农家子弟。六七岁时,有一个卖鱼和蛋的经过他家门口,陈阿尖光着身子偷了一条鱼,将脊背靠在墙上,掩盖着鱼。又偷了两个鸡蛋夹在两腋之下,垂手而立,商人不知道。等到商人离去之后,陈阿尖拿着鱼和蛋回家。其母亲很高兴,陈阿尖也自认为占了便宜,于是就萌发了学习偷窃的念头。从此专心于拳棒,练习轻身术。几年后武艺学成。他家的耕地在池塘的南边,必须绕道从桥上过去,才可到地里干活。陈阿尖能以铁锄点水面飞身而过。有一大盗的船停靠在池塘边,见后大惊,于是离开了这里。
陈阿尖虽然假装干农活,实际上是偷窃。数年后,家里变得很富裕,也不再务农了。曾经有一次在雪夜里到苏州去,一夜偷得二千金回来,藏在一座倒塌的桥下边。去的时候,雪地上没有丝毫痕迹,回来时则倒穿草鞋到无锡南门口,当时天还未亮,又偷窃卖浆家的铜具,故意让主人发现,捆绑送交县令关了起来。第二天,苏州人发现被盗,告知县里捉拿窃贼。有一个老捕头看见草鞋印迹,怀疑是陈阿尖所为。到无锡打听他的下落,发现这天陈阿尖偷盗卖浆家犯了案被抓住,不是能到苏州的人。其草鞋的印迹,故意弄得很奇怪。
释放以后,到外省行窃,路过海盐县。当时有一家姓陈的富有名扬天下,并且家中上上下下,都身怀绝技。其小女儿才十几岁,尤其骁勇敏捷,和丫环住在侧面楼上,把守银库房。陈阿尖想偷但又害怕不是对手。暂且飞身窜上高墙,向楼中观看,只见一灯火光,人声俱无。迅速下墙,拿出烛具一照,只见铁栅栏锁得很牢固,知道是藏钱的地方。扳开铁条,正要进去,忽然窗环发出声响,一个穿青衣的女子从楼上飞身而下,陈阿尖大吃一惊,想逃,已经来不及了。掏出尖刀和她搏斗,青衣女飞起一脚将刀踢飞。陈阿尖于是被捉住。提到楼上,只见一女子坐在床头,红色的衣裳,衣襟上绣着花边,像貌美丽绝伦。笑着对陈阿尖说:“你也太不自量了,想要钱就不妨明说,何必干这种不良勾当。试问你有什么本事?”陈阿尖唯唯答应,口称不敢。再三问他,他才说会轻功。小姐回头嘱咐丫环,取来一个大藤笆篓,放在楼上,让陈阿尖脚踏藤笆篓口走几圈。迫不得已,陈阿尖只好上去走。只五十来圈,陈阿尖大汗淋漓,就下来了。因为陈阿尖虽然会轻功,但百余步必定要踏一下地,以恢复气力,才可以重新走。小姐说:“如此鬼把戏,也想当盗贼。我家丫环,还可以胜过你。”让丫环试走几下,数百圈才下来,并且面不改色,气不喘。陈阿尖越发吃惊,知道不能逃脱。突然,远远看到楼后有一个窗户没有插上,就乘人不备,耸身急逃。小姐用脚尖踢了他一下,说:“便宜了你!”不去追赶。
陈阿尖觉得手臂奇痛,连夜逃回家里,用灯一照,已经满臂青肿。医治了数月才治好。但是他窃心未改,后来终于被抓获。县令因为陈阿尖的案子很多,向上级报告请求给予重判。临刑时陈阿尖呼唤他母亲来,说想吃一口奶,死了才瞑目。母亲怜惜她儿子,露胸让他吃奶。陈阿尖却尽力咬掉他母亲一只乳头,恼恨地说:“假若早点用正理来勉励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本篇为我们描写了一个由小窃到惯偷而最终不免被绳之以法的人物。作者选取最能表现人物个性的几个典型故事,覆盖了主人公——陈阿尖的一生。同时也突出了其恶习积累过程及周围环境之影响。
他“六七岁时”,偶尔窃得“贩鱼蛋者”的鱼蛋,“持以归,母大喜”。这其中,年幼的陈阿尖一方面赢得了母亲的欢喜,另一方面也从中得到了物质实惠。所以“陈亦自得计,因萌学窃意”。可以说,陈阿尖恶习的开始与其母亲的放纵态度是分不开的,当陈窃得鱼蛋而归时,她非但没有生气,指责其过错,反而因此高兴,使年幼的陈阿尖也以此走上了偷窃之路。然而一切事情都是由小到大,有其发展过程的。对于“农家子”陈阿尖来说,当然不劳而获要比“耕作”省力得多。“数年后,家大裕”,于是干脆“不作农矣”,而专靠偷窃生活,也从此走向深渊。
白居易《策林·策项》云:“人无常心,习以成性”。在这一点上,陈母的做法与孟母教子相比真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孟子年幼时,为使孟子不染恶习,孟母曾三迁其居所,从“靠近墓地”到“街市附近”,最后“迁至学宫旁”才定居下来。足见孟母用心之良苦。更可见幼年家庭教育之重要。“养其善心,则恶自消”。而正是由于其母的放纵,陈阿尖非但恶嗜未改,而且越陷越深。
然而,“天网灰灰,疏而不漏”。尽管陈阿尖脑子聪颖,“赤体”窃得鱼蛋;尽管陈阿尖诡计多端,窃苏州“去时雪上无迹,回则倒著草履”以“示奇”,并故意“窃卖浆家铜具,为主人所见”,得以逃避行窃苏州之罪,但最终他不是在海盐“为人所执”了吗?虽然又逃跑了,却被踢伤,“医数月而愈”。此时的陈阿尖积习已深,“窃心未改”。终于东窗事发,被置“重典”。纵观其所为,这样的结局想必也是当然的。
小说结尾之处更令人深思,是啊,“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其母的放纵自私,既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还落得儿子的一身怨气。可悲呀!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