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魁传

作者: 武步跃 【本书体例】

佚名

宋周密《齐东野语·王魁传》中说:“有妄人托夏噩姓名,作《王魁传》。”李宪民在《云斋广录》卷六“王魁歌引”中讲:“贤良夏噩尝传其事。”可见,《王魁传》很有可能就是出自北宋人夏噩之手。后《侍儿小名录拾遗》、《醉翁谈录》、《绿窗女史》均收其文,但篇名有所改动。

王魁下第失意,入山东莱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妇人绝艳,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前春登第之兆。”乃取拥项罗巾请诗,生题曰:“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桂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办之。”由是魁朝暮去来。

逾年,有诏求贤,桂为办西游之用。将至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jí即)之。”魁至京闱,寄诗曰:“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私念:“科名若此,以一娼玷辱,况家有严君不容也。”不复与书。桂寄诗曰:“夫贵妇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又曰:“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内,须教张敞画新眉。”又曰:“陌上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不知憔悴幽阁内,日觉春衣带系长。”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喜曰:“徐去此不远,汝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刃自刎。

魁在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也。魁曰:“汝固无恙乎?”桂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钱纸,舍我可乎?”桂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也。”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乱如此!”魁曰:“日与冤会,逼迫以死。”母召道士高守素屡醮。守素梦至官府,魁与桂发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则勿复拨。”数日,魁竟死。

(选自《醉翁谈录》)

王魁科举落第后,到了山东莱州,一位朋友带他去城北的妓院游逛,有个妖艳漂亮的妓女边斟酒边对王魁说:“我叫桂英。酒是上天最好的俸禄,您能得到桂英、喝上美酒,实在是明年春天登科的吉兆。”说完就取下围巾请王魁题诗,王魁在上面写道:“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桂英高兴地说:“郎君只管一心一意地学习,一年所需费用都由我来操办。”于是,王魁每天都到桂英这里来。

第二年,皇帝下诏访求贤才,桂英替王魁准备了去汴京用的钱物。桂英送王魁将到州北时,王魁望着海神庙发誓:“我和桂英患难与共,以后决不变心,如若变心,必遭神的诛伐。”

王魁到了京城,给桂英寄回一首诗,诗中写道:“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后来王魁高占头名状元,私下里想:“我获得了这样高的功名,却因一个娼妓使名誉受损,何况严父也不会容忍。”于是,他就不再给桂英去信了。桂英不知王魁已经变心,还寄诗给他,诗中有:“夫贵妇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还有:“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内,须教张敞画新眉。”还有:“陌上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不知憔悴幽闺内,日觉春衣带系长。”

不久,王魁父亲为他同崔家订了亲,王魁被任为徐州佥判。桂英想:“徐州离这里不远,王郎一定会派人来迎接我。”于是派人带信去见王魁,王魁正坐在堂上处理政务,见到来人立刻大怒,信都没接就把送信的人叱骂了一番。桂英知道后,气愤地说:“王魁如此背信弃义,我只有用死来回报他。”说完就拔刀自杀了。

王魁在南都考试院看到一人轻飘飘地从烛光中走来,他细一看,原来是桂英的鬼魂。王魁说:“你很好吧?”桂英愤怒地说:“你轻恩薄义,背弃誓言,使我落到这个地步!”王魁胆怯地说:“这都是我的罪过,我准备请来高僧为你念经,多烧纸钱,你就饶了我吧。”桂英说:“我只要你的命,其他事一概不管。”王魁想自杀,他母亲劝道:“你简直糊涂到家了。”王魁说:“每天都遇到桂英的冤魂,她非要逼我去死。”王魁母亲寻来道土高守素,让他多次设坛祈祷,超度桂英的亡灵。高守素梦见自己到了官府,看见王魁和桂英头发系在一起站着。有人告戒守素说:“你如果聪明,就不要把结在一块儿的头发分开。”没过几天,王魁果然死了。

小说写文人王魁落第后,获得妓女桂英的爱情及真诚的帮助,第二年赴考,一举夺魁,他背弃与桂英的盟约,将一痴情女子逼上自杀身亡的道路,造成“男郎负心,情女死报”的爱情悲剧,向导致这一悲剧的科举制度提出强烈的抗议。

科举取士自隋代始,曾起过选优汰劣的积极作用,它一反魏晋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门阀弊端,使许多中、下层地主阶级知识分子通过公平竞争,进入统治阶层。然而,正如九品中正制一样,科举自产生之日起就有诸多的弊端。它并没有消除封建等级制度的余毒,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将这种等级差别推向顶峰,造成及第一步升天,荣华富贵随之而来,整个社会唯功名是瞻,广大文人和下层人民成为这种制度最直接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王魁与桂英虽地位相差悬殊,但他们实际上都是科举制度的殉葬品。特别是王魁,他的负心与薄情,不仅在当时遭到桂英鬼魂的索命报复,就是千百年后,也仍然在承受人们的唾骂。然而,王魁的行径除其本身品质卑劣外,科举这口陷阱也是其人性丧失的最大诱因。高中状元之前,王魁还具有正常人的感情,对于桂英的体贴和照顾,他感激涕零、誓不相负,这其中虽不免有虚伪狡诈的成分,但毕竟还有一丝人情味在里面;中状元后,他首先想到的却是“科名若此,以一娼玷辱,况家有严君不容也。”其实,何止王魁,在封建社会中,所有登科及第的文人都会这样想的。唐代传奇《霍小玉传》中的李益,南宋《赵贞女蔡二郎》戏文中的蔡伯喈,都走的是食言毁盟,逼死深爱自己的女子的道路。王魁中举前后的行为变化,完全符合其所处时代的生活逻辑,他的变心与冷酷,正好说明科举扭曲人性、扼杀感情的罪恶。我们在谴责批判王魁背信弃义的同时,同样应该为他被科举制度葬送洒一掬同情之泪。

桂英是一位沦落风尘的不幸女子,她爱王魁除一见倾心、慕其才学外,希望将来夫贵妇荣也是一个因素,她对王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前春登第之兆。”得到王魁题诗之后,她更是全力帮助王魁准备应考。当王魁金榜题名,位居第一时,她高兴地祝贺:“夫贵妇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认为自己终于可以跳出苦海,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是,冷酷的现实粉碎了她天真的梦想,昔日的情人竟无情地将她抛弃,她彻底绝望了,在愤怒谴责王魁的负约之后,终于挥刀自刎,结束了宝贵的生命。尽管作者让她的鬼魂逼死王魁,得以复仇,但这种复仇其实毫无价值。她只知道自己是被“负心郎”欺骗的,却不知道早有一把软刀子已经搁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就是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它是杀害桂英的元凶。桂英一开始就被它慢慢宰割,轻信王魁与希望获得富贵使桂英一步步走到它的刀口下,王魁的负义,最终使这种杀害成为现实。至死不悟而又死不瞑目的桂英,若地下有知,也该重新追寻杀害自己的真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