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恩江 【本书体例】
沈起凤
沈起凤(1741——?),字桐威,号渔、红心词客。江苏吴县人。乾隆举人,后屡试不第,历任祁门(今安徽祁门县)、全椒(今安徽全椒县)训导,晚年在京城候补选官,客死异乡。善词,尤精于曲,著有《吹雪词》和杂剧《报恩缘》、《才人福》等。又有笔记小说《谐铎》共十二卷。谐,取意于《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明其为志怪之书;铎,取意于《尚书·胤征》“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指文末宣明题旨的结语,着意劝惩。
青州丐妇小苗儿,面微黑,眉目有姿致,随夫王五丐于淮。王懒而暴,日卧黄公祠,命妻出丐。归而乞者少,则杖之,曰:“尔从何处嬉,所获乃止此耶?”归而乞者多,则又杖之,曰:“尔与谁有私,赚来阿堵物?苟败露,而翁不尔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阶级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颊。妇不与较,饮泣顺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仆招其妇。妇虑见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枣儿》曲。唱毕,某与仆耳语久之,引王出外厢,赏以酒。私谓妇曰:“以尔具此姿色,何患无良匹?乃至为乞人妇,且闻其朝凌暮辱,夫妇之情绝矣!汝盍早自计?”妇艴(fǔ福)然曰:“丐妇知有夫耳!岂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妇人从一而终,又何计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计,吾已为若计之。”引妇出外厢,夫已短带结喉而死。
妇知石卵不敌,佯曰:“薄幸奴,我随汝十数年,有何享受,动辄加赤棒。今若此,是天报也!”某大喜。妇曰:“杀之固善,然犬马毙,亦当埋帷盖。苟假尺土而掩之,实君之盛德。”某信之,命仆监守其妇,出诣旷野,相度隙地。
妇乘间谓仆曰:“尔知我心愿否?”仆曰:“不知。”妇曰:“我乞人妻耳,骤作富家妇,饮食起居,都不惯。但得如尔者事之,则我愿足矣!”仆喜,继而曰:“奈主人何?”妇曰:“是不难。急首于官,则主人必系缧绁(léi xiè雷泄)中。尔与我席卷而遁,向他乡作一小贸易,差胜低头檐下也!”仆大称善,急启后户去。
某归,失其仆,诘之妇。妇曰:“不见汝来,想渠踪迹去矣。”某拥妇求欢。妇曰:“是亦大可笑。几见未寒肉在侧,即欲强眠人妇者?”某固逼之。妇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强颜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几何?”正撑拒间,忽见仆引持索者数辈,汹汹而入,系某竟去。妇亦随至衙暑。禀验之,一鞫而服。某论死;仆以同谋首告,减一等,并系诸狱;命以尺地掩王五尸。
掩毕,丐妇持刀而前。环视者争劝之,且曰:“渠当日荼毒若此,今以德报怨,亦已过矣!何必尔?”妇叹曰:“君臣夫妇,其义一也。丐妇之死,俾天下知尽妇道者,不得以夫为借口;亦以愧夫视臣草芥,而敢视君如寇仇者。”言讫,自刎死。
铎曰:“烈士捐躯,尽其在我。此柱厉叔之所以死报莒敖公也。众人国士之论,彼豫让直不晓事汉耳!”
(选自《谐铎》)
青州有个讨饭的妇女叫小苗儿,脸色稍微有点黑,眉眼却很有姿色韵致,跟随丈夫王五在淮河流域某地求乞。王五懒惰而且暴虐,每天躺在黄公祠里,命令妻子出去乞讨。回来要是乞讨的东西少,就用棍子打她,说:“你在哪儿玩,讨得的东西竟然只这么一点?”回来如果乞讨的东西多,就又用棍子打她,说:“你跟谁通奸,赚回来这么些东西?假使事情败露,你老子是不会原谅你的。”只要稍微有点不顺其意,王五就坐在黄公祠的台阶上,拖过来命令她跪在下面,亲手打她的耳光。妇人不跟他计较,忍泣吞声逆来顺受。
有一天,地方上有钱有势的恶霸某某,派仆人来叫那个妇人去。妇人恐怕被丈夫怀疑,偕同丈夫一起前往。某某叫唱了个名为《打枣儿》的小曲。唱完之后,某某和他的仆人附耳低语了好久,就领着王五出去到了外面厢房,赏给他酒喝。某某在无人时对妇人说:“凭着你长得如此美貌,哪愁没个好的配偶?竟然至于做了乞丐的老婆,况且听说他对你一天到晚地欺凌侮辱,夫妻间的恩情已经断了!你为什么不趁早替自己打算打算?”妇人恼怒地说:“讨饭妇人只知道有个丈夫就够了!哪能记着他一天到晚地欺凌侮辱呢?况且女人应当从一而终,又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某某笑着说:“你不为自己打算,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于是领着妇人出来到了外面厢房,看到她丈夫已经被用短短一条带子系在脖子上勒死了。
妇人知道鸡蛋碰石头是不行的,假装着说:“负心奴才,我跟随你十多年,享过什么福?动不动就用棒子打,施行家法。现今落个如此下场,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报应!”某某大为高兴。妇人道:“杀他固然不错,可是,就是狗啊马的畜牲死了,也应当用破车帷裹了或用烂蓬盖盖着埋掉。如果借用数尺之地将他掩埋了,实在是您积了大德。”某某相信了她的话,命令仆人看守着那妇人,自己出门到旷野中去,找块空隙的土地。
妇人趁机对仆人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愿?”仆人说:“不知道。”妇人说:“我只不过是个乞丐的妻子,突然作富贵人家的媳妇,饮食起居,都会很不习惯。但是要能嫁给象你这样的入,那么我的心愿就算满足了!”仆人很高兴,接着说:“对主人怎么应付呢?”妇人说:“这不难。赶快到官府去出首,那么一来主人肯定得绳捆索绑地关到监牢里去。你和我将他的细软之物席卷一空、暗中逃走,到其他的地方作个小生意,也比在人家家里低声下气地伺候人强!”仆人连称不错,赶忙开后门出去照办。
某某回来,不见了他的仆人,向妇人询问此事。妇人说:“老是不见你回来,想必是他找你去了。”某某抱住妇人要求成其好事。妇人说:“这也太可笑了。哪见过人家丈夫的尸体还在身边,就要强迫同人家的妻子睡觉的人呢?”某某坚持要逼迫她。妇人脸色郑重地说:“因为他对待我暴虐无恩,所以才厚着脸皮来侍奉您。如果逼迫我干此事,这是以暴易暴,相差能有多少呢?”正在撑持推拒的时候,忽然看见仆人领着几个拿着绳索的差人,气势汹汹地自外而入,绑上某某径直带走了。妇人也随着到了衙门官署,禀告官长勘验这件凶杀案。只经一次审讯罪犯就服了罪。某某被判处死刑;仆人以同谋犯的身分首先告发,罪减一等,将他们一并关到监狱里去了;命令用数尺之地掩埋王五的尸体。
埋葬完毕之后,讨饭妇人拿着一把刀走到坟前欲自杀。周围观看的人争相劝阻,并且说:“他当初如此地残害你,现在你为他申怨报仇、埋葬他入土,以德报怨,也已经超出常格,对得起他了!何必这样寻短见呢?”妇人叹息说:“君臣夫妇之间相处,应该遵从的原则是一样的。我从夫而死,是要使天下人知道,应该恪遵妇道,为人妇者,不能用丈夫的不良作为不守妇道的借口;也是用来使那些借口君主视臣如同草芥而胆敢视君如同寇仇的臣子感到羞耻。”说完,自刎而死。
铎词:“烈士为国捐躯,是在尽他们自己的本分。这就是柱厉叔尽管不被重用但仍要去为莒敖公以身相殉的原因。至于豫让主张主人以对待普通人的态度对待我,我就以普通人的规格报答他,主人以对待国士的态度对待我,我就以国士的规格报答他;那么此人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莽汉罢了。”
此篇小说寥寥千来字,却写得波浪起伏,错落有致。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塑造了一位善良端庄、智勇双全的乞丐妇女小苗儿的形象。先写其“随夫王五丐于淮”,王五懒且暴,对她百般凌辱,而她“饮泣顺受之”,以见其本性之善良。王五贫贱而得美妻,不会也无力护持,心理变态而产生猜忌之心是自然的。对此,小苗儿或许是理解的,委屈求全,独力乞讨以维持二人的生计。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中最大的悲哀在于心灵不能沟通,王五和小苗儿都在以自己所特有的方式“相爱”着也实在太苦了。再写土豪某的杀夫夺妇,开始,小苗儿严辞拒绝劝诱;既见夫死,就佯许而阴图之,以许嫁为诱饵唆使土豪的仆人“急首于官”;结果,既保全了自己的名节,也报了杀夫之仇。这时候,小苗儿一改素常的柔顺软弱,俨然巾帼而丈夫者,智勇具备,敢于斗争,也善于斗争。对丈夫与对土豪的不同态度形成巨大反差,读来引人入胜,不禁为主人公的果敢机智叫绝,为古来受侮辱的弱女子吐气。但是,在黑暗的封建社会里,象小苗儿这种身世的女子是没有出路的,等待她们的是受凌辱被玩弄的命运,要想保持自己的清白人格,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最后写了坟前自刎一节,小苗儿在葬夫之后,了无生趣,夫在时至少还有个精神上的寄托,还有个抗拒坏人奸污玩弄的堂皇借口,而今流落异乡,孤苦无告,顿觉人海茫茫,已无自己的立身之地。小苗儿是同恶势力抗争的斗士,但终其一生,所扮演的只是一场悲剧,“自刎死”是这场悲剧的高潮;然而,象夜空中的闪电一样,小苗儿的死照见了封建恶势力的卑鄙无耻无情,昭示人们不砸烂封建的落后制度,妇女永无翻身之日。
但是,作者的世界观同作品的文学形象的现实、历史意义相矛盾是文学史上的普遍现象。沈起凤叙述丐妇殉节的故事本意在于宣传纲常名教,我们却从中发现了小苗儿形象的反封建意义,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作者表面地看到了小苗儿的从夫、殉夫,以为是从一而终的烈妇的典型,因而赞誉有加,甚而借小苗儿之口,叫她在自刎前讲上一通夫妇君臣之义的陈辞烂调。最后,作者振铎以呼“烈士捐躯,尽其在我”,表扬柱厉叔死报莒敖公的愚忠,批判豫让的众人国士之论,纯属借题发挥,迂腐得可笑。其实,众人国士之论还有点民主思想的闪光,在历史上不无进步意义;柱厉叔的愚忠却死得莫名其妙,无足取。仿佛按照作者的意思,小苗儿若是真实人物,可以上烈女传,至少可以同烈女传上的人物媲美。岂不知烈女传上的三贞九烈也各自有其不得不“贞”不得不“烈”的原因,绝不会同封建卫道士所标榜的那么堂而皇之。从沈起凤的作小说,人们完全可以推定沈起凤们如何写正史。然而,文学形象的自身发展有其不以作者意志为转移的固有规律,设身处地,小苗儿或许受有一些封建思想的影响,但她的生活处境决定她不可能对三纲五常之类有什么深切的了解,君君臣臣的大道理她是讲不来也不屑讲的。小苗儿的自刎死,是由于绝望,作者强加给她死前宣言,实属败笔。人常说作者落后的世界观会影响作品中文学形象的创造,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