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牡丹亭题词》写于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学人或断此年即为作品写成之年。但也可把《题词》理解为刊刻时所作,那就未必是写作之年。看来,说《牡丹亭》写成于万历二十六年未必是无可怀疑的“铁证”。自《题词》之年到明亡,不足五十年。在这段时间内,为《牡丹亭》叫好之声不断,也有作批评的,主要指责它“落调出韵”,时有乖律之处,不便于实际搬演,更不利于昆腔演唱。当然也有攻击它背礼败俗,坏人心术的。
即使是认为汤显祖用韵任意,不讲究曲律的评论家,也几乎无一不称赞《牡丹亭》,如晚于汤显祖二十多年的吕天成在《曲品》中推崇《牡丹亭》“且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与吕天成同时的王骥德在《曲律》中说,如果汤显祖没有“当置法字无论”和其他弱点,“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哲,二百年来,一人而已。”此外,与吕、王同时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明天启年间,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中说此剧“文冶丹融,词珠露合,古今雅俗,泚笔皆佳”。王骥德还在《曲律》中说汤显祖的作品“掇拾本色”,“本色一家”。但以《牡丹亭》而论,其曲文则以典丽为主要特色。从中国戏曲发展史来看,早期的曲文追求通俗,即所谓本色。但从元杂剧开始,在流行本色同时,曲文诗词化的现象明显形成,《西厢记》便是此类现象的代表性作品。到了明代,戏曲曲文进一步诗词化。汤显祖《牡丹亭》尤有个性特点,采用典事,化用诗词,运用跳跃、象征笔法,种种具见,而且多有变化:似用典却非用典,似化用前人诗句词句,却与原义不相关涉,制词生僻,却能构造动人意象。我曾想,即使在明清时期的厅堂演出中,那些士大夫观客也未必都能详解也不必去详解曲文的句意,但了解其大概,欣赏其意象、情调足矣。我们当下有注释本,读者或观众可以查阅,可称幸运。但这里还存在一个属于接受美学范畴的问题,对那些当年风行曲文,今日读者或观客自可作出主体解读。如一位年轻观众把《惊梦》中《山桃红》曲第二句“似水流年”解读为“永远”“长久”,或是“永远永远”,自有新意,但也可能离去古蕴。这支曲子十分著名,前四句看似易懂,细按却或存在疑惑,不妨引录,略作讨论。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是柳梦梅作为杜丽娘的梦中人出现时的唱词。“如花美眷”指杜丽娘。“眷”可指眷属,通常指女眷,故“眷属”可引申为夫妻。“眷”还可释为“亲眷”,即亲戚。“亲眷”之说作为口语,元杂剧中已见,今苏、浙一带都有这说法。但此处解释“美眷”之“眷”,却又不能拘泥于亲眷本意,也不能释为眷属。当应释作女子为妥。正如赣、皖等处口语中“老表”云云,不必也不宜把它死释为亲戚一样。下句“似水流年”,通常被认为是化用“逝水”典事,释为叹息逝水年华,也即感叹虚度年华。但这里作为上下句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属对仗句,“流年”二字与“美眷”相对,不能释为似水般流逝的年华,应解作年纪、年岁。至于“水”字,似属口语。物之嫩为水。《惊梦》出《醉扶归》曲有“翠生生”和“艳晶晶”之语,那么“似水”云云,不妨引申为“水灵灵”的年纪。“似水流年”也就意为青春年少,采用口语而成,未必是由“逝水”典实而来。也就是看似化用典实,实为采用口语。事实上,“如花”“似水”两句是写柳梦梅眼中所见,非属为杜丽娘而作感叹,不然也就与“在幽闺自怜”句相犯了。看来,《山桃红》曲开首四句是写柳梦梅自言,其意是:只为你青春美貌,我到处寻遍,原来你却正在幽闺自怜。
《惊梦》中名曲甚多,一向脍炙人口的《步步娇》和《皂罗袍》两支曲子或也可斟酌探讨,引文如下: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拖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步步娇》首句所言“晴丝”,即“游丝”,虫类所吐之丝,飞扬空际,谓之“游丝”。唐代以前的诗人,即以此入诗(如沈约诗句“游丝映空转”)。春天晴朗的日子里最易见到,故又称“晴丝”。此曲首句意为袅袅晴丝随风吹到这娴静的庭院。第二句意为这春光也似乎摇晃如线(“线”指游丝)。前人认为这两句是写春光飘忽无端,宜乎有见,我们今日不妨说为摇动着的春光。把实在的视觉化作了虚幻的意象,也属今人所谓艺术通感手法。“停半晌”的“停”指数量,也可写为“亭”,如说“三亭”去了“二亭”,犹“三份”去了“二份”。口语中“半晌”“一晌”都指时间不长,这里“停半晌”犹“一会儿”。“花钿”,女子鬓发两旁的装饰物,“菱花”,指菱花镜,古人用铜镜照容。“没揣”,料想不到。分明是照镜整容,却说镜子偷看她,且是偷看了她的半边脸。“拖逗”,意为牵惹,此句引申作解,意为害得我把发卷也照歪了。“彩云”,指发。末句意为我步出闺房,再照一下镜子,这可是我的全身了。古有“七尺菱花镜”之说。但《惊梦》中交代是“镜台”,未必有“七尺”。这又是所谓实景虚写之笔,古诗词中不乏见到。
《步步娇》曲的娇态妍貌,与《皂罗袍》曲的伤春心情正可起着对照的作用。《皂罗袍》首句是实写,“姹紫嫣红开遍”,喻园中百花鲜艳。下句“断井颓垣”非写实,意为如斯美景,到头来也免不了衰败零落,表演人物心境。有人实解为主人公见到盛开的花,却长在衰败的院落中而生惆怅,恐未妥善。剧中《闺塾》出明写丫头春香说后花园名花异草,山石曲水,亭台秋千,委实华丽。《拾画》出明写杜丽娘死后,后园才荒草成窠,断垣狼藉。《魂游》岀也写杜丽娘鬼魂叹息园景“都荒废尽”,“伤感煞断垣荒迳”。《皂罗袍》中的“断井颓垣”既是虚写,是所谓心灵化的物象,那么,也可把“断井颓垣”释为喻伤春心境:如斯光景,却都付与一片凄凉。以“姹紫嫣红”实景对照“断井颓垣”心境。如果二者都属实景,韵味也就差多了。
南朝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并”是皆具、都有之意。《皂罗袍》曲化用,意为怎奈何天下良辰美景,有多少人间乐事赏心?下文更有伤春话语:无论是那些朝看飞云,暮见山雨的华美楼阁,淹没在云霞中的高轩长廊,还有那雨丝风片中的烟波画船,我这深闺中人一向辜负了它们,把它们忽视等闲。“贱”字读去声,通浅。看得浅,犹忽视,引申为辜负。这些话语,也就引出《隔尾》曲中“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的伤感之文。
上述《惊梦》出的几支曲子意象灵动,前人谓之“惊心动魄”,也不妨说是极度刻画之笔。大凡在近代剧坛上流行的《牡丹亭》散出,如《寻梦》《写真》《闹殇》和《拾画》等,都有巧肠彩笔之曲。如《寻梦》出的《懒画眉》: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首句引出的效果是发问,实是问句,韶光春色年年有,缘何今年最撩人?二、三句间有跳跃,在句式上,错落的垣墙与飞悬的春心相并,在达意上,实是说重重园墙,难关春心。所铸意象虽从前人诗句化出,却也是重度刻画之笔。
《闹殇》出的《尾声》是杜丽娘形象的临终曲,它也有袭用前人诗句却又异于原意的现象,今录曲文如下:
怕树头树尾不到的五更风,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
注家曾引王建的一首《宫词》诠释此曲首句,王诗云:“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但如果按照诗意,释为生怕满树花朵不待五更风的吹折而落尽,恐难符曲意。联系本出前文,这里的“树”指梅树,杜丽娘对其母说:“这后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所以这“怕树头树尾不到的五更风”云云,意为不待天明,她即将逝去,紧接下句“和俺小坟边”云云,意谓为我筑一小坟,立一碑石即可。冷冷五更风,寂寂断肠碑,极度痛苦之言,也属极度刻画之笔。但作者在这《尾声》曲的末尾却宕开转意,出现翻腾笔法,“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从杜丽娘的性格出发,写她期望重生。杜丽娘死于风雨交加的中秋之夜,“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这《闹殇》出原多催人泪下的关目,但杜丽娘临终曲的最后一句“月落重生灯再红”,却使氛围陡变。当今的改编演出保留了这《尾声》曲,当台上演员唱曲终了,台下观众也由屏息而拍掌了。
吕天成《曲品》评论汤显祖戏曲,有“妙选佳题故赋景之新奇阅目”之说。唯求新奇,难免生僻,却又于生僻词语中显示普遍意象,如《魂游》出《水红花》曲中的“小犬吠春星”即属此类,今引录曲文如下:
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伤感煞断垣荒迳。望中何处也鬼灯青。
《魂游》是全剧的第二十七出,在这以前的第二十三出《冥判》中,判官嘱咐花神引领杜丽娘之魂上登望乡台,“随意观玩”,杜魂登台遥望身处扬州的父母,却不能前往,花神嘱咐她“回后花园去来”。第二十四出《拾画》出和第二十六出《玩真》出写柳梦梅拾到杜丽娘画像和观看画像,第二十五出《忆女》写杜丽娘母亲思念女儿。第二十七出《魂游》情节直承第二十三出《冥判》,故有“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之言。先秦古籍中“俏”同“肖”,意为“似”,或谓此句后五字表述似梦似幻意,这种释解或不切曲意。即使“俏”字作为容饰美好意乃属后起,但宋词、元曲中多见采用。《牡丹亭》中“俏魂灵”当引申作解,犹女魂。若说似梦似幻,“如梦”二字足以表达。第二句虽写墓门,却不宜按《楚辞》中的“鬼火兮荧荧”来解“夜荧荧”,当释为星火夜色,否则就与下文“鬼灯青”相犯。此曲写来颇见幽冷阴森,杜丽娘之魂刚见到自己的寂寞孤坟,却为犬声而吃惊,原来花阴摇动,“骗”得小犬误以为来人而吠叫。“吠春星”的“星”作夜解,相似“星营”指夜营,“星昼”指夜昼,这里“春星”当指春夜。吠声春夜,却作“吠春星”,此处“星”为韵脚字,虽有制语生僻和挂脚韵之嫌,然而全句却不失“赋景新奇”。
清人焦循《剧说》记载:“临川作《还魂记》,运思独苦。一日,家人求之不可得,遍索,乃卧庭中薪上,掩袂痛哭。惊问之,曰:填词至‘赏春香还是旧罗裙’句也。”类似这样的传闻,在《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评论中也曾出现过,如清人梁廷楠《曲话》中说王实甫写《西厢记》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时,“思竭”“扑地而死”。又如世传王世贞撰、邹善长增订的《类苑详注》中说高明撰《琵琶记》,写到“糠和米一起飞”句,“案上两烛光合而为一,交辉久之乃解。”这类传说当不可信,近代曲家斥为无稽之谈。姚华《菉猗堂曲话》则说:“大抵文人附会,仿佛其辞,然不妨姑存之,以为词场中增一奇话也。”只是《剧说》中所说“赏春香还是旧罗裙”句并非剧中主人公的唱词,而是丫环春香的曲语,见《忆女》出,此出写杜丽娘生日之际,杜母携春香遥祭,浇奠之时分别唱《香罗带》曲,春香唱词云:“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意谓我今天穿着你当初赏赐我的罗裙来祭奠你,凄凄伤心,哀哀断肠,只是开首“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两句,涉及杨玉环,“玉真”云云,语岀《长恨歌》,联系此出春香所唱首曲《玩仙灯》中“恨兰昌殉葬无因”云云,或以杨玉环侍女相比春香,既不贴切,也欠醒豁。可见,对《牡丹亭》中名句的欣赏,也是仁智各见。
明代传奇戏曲趋向兴盛是在成化至隆庆这段时期内,较之南戏,声腔、体制上也有诸多变化。李开先的《宝剑记》、世传王世贞的《鸣凤记》和梁辰鱼的《浣纱记》这“三大传奇”被认为是这一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品。《浣纱记》又被认为是昆山腔登上戏曲音乐殿堂的奠基石。昆山腔在元末已经产生,到这个时期的正德末年至嘉靖初年之间,杰出的戏曲音乐家魏良辅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改进并丰富唱腔和伴奏音乐,使它优美动听,远胜其他唱腔。梁辰鱼依据魏良辅的改良昆山腔写出了《浣纱记》,昆山腔的影响更加扩大起来,大大地推动了戏曲的发展,直接影响万历年间传奇创作高潮的到来。《浣纱记》在语言方面也有明显特点,作者有意兼用华绮骈句与浅显散体,当是用来塑造不同阶层的人物形象,也是为了适应庙堂应对情节和村野调谑表现的不同氛围。
研究《牡丹亭》的学人注意到,剧中写不同的人物运用不同的语言,《惊梦》《写真》等出极写杜丽娘时,曲词文采斐然,刻画细腻;而《劝农》一出写田夫、村姑,曲词野朴俚俗,且有民歌风味。其实,《牡丹亭》中汲取院本关目,调笑滑稽,也是信手拈来。但在使用插科打诨的传统戏剧手法时,并不适度,或嫌累赘,乃至尘俗。十分推重汤显祖的王骥德在《曲律》中对汤显祖作品中的所谓“剩字累语”颇有微词,他还说:“《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评语扬抑,论议月旦,大致符合《牡丹亭》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