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名篇选读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这一调名虽然被认为出自周邦彦同调词的“一剪梅花万样娇”,《词谱》又将其与吴文英的“远目伤心楼上山”同列为正体,但是其又名《玉簟秋》则当源于李清照此词之首句。事实上,以此调所作的宋词中,恐怕难以找到比李清照的这一首和蒋捷的“一片春愁待酒浇”更好的同调词了。玉簟秋,意谓时至深秋,精美的竹席已嫌清冷。兰舟,一说据《述异记》卷下,称木质坚硬有香味的木兰树是制作舟船的上好材料,诗家遂以木兰舟或兰舟为舟之美称;一说此处的“兰舟”特指睡眠的床榻(详见下文)。这里似宜从后说。锦书,对书信的一种美称。《晋书·窦滔妻苏氏传》云:苏蕙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其被徙流沙的丈夫窦滔。这种用锦织成的字称锦字,又称锦书。“此情”以下三句,或取意于范仲淹《御街行》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而此三句却被认为:“李特工耳”(王士禛《花草蒙拾》)。
现在看来,关于此词的写作契机,并非像托名元伊世珍所云:“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琅嬛记》卷中引《外传》)缘由如下:
第一,赵、李“结缡”前后,赵明诚在太学做学生。“负笈”是读书,太学在汴京,他无需“远游”求学。所以不像是赵明诚离京外出,可能性更大的是李清照被迫泣别汴京。
第二,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所说“(赵明诚)出仕宦”,对此不能理解为他到远方去做官,而只是说在赵、李新婚的前两年,丈夫仍然在太学做学生,后来从太学毕业,走上了仕宦之路。“出仕宦”,就是出来做官的意思。
第三,有史有事可循的是,赵明诚作为时相赵挺之的幼子,于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十月,以荫庇被擢为鸿胪少卿这一京中清要之职。翌年仲春,赵明诚不仅仍在汴京,且在鸿胪直舍。此事有他被珍藏至今的《跋〈集古录〉跋尾四》的珍贵手泽为证。
第四,基于以上缘由,这首《一剪梅》,也就不是那种一般的思妇念远的离情词,而是寓有政治块垒的新婚之别!“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所以成为具有青蓝之胜的传世名句,当是由词人的独特遭遇、独特思想情怀凝结而成的,是其特定心理状态的外化。
对于此词文本,有一种理解颇可关注以至于信从,其说云:“词的上片描叙抒情环境,‘红藕香残’暗写季节变化;‘玉簟秋’谓竹席已有秋凉之意;‘雁字回时’为秋雁南飞之时;‘月满西楼’,西楼为女主人公住处,月照楼上,自然是夜深了。若以‘兰舟’为木兰舟,为何女主人公深夜还要独自坐船出游呢?而且她‘独上兰舟’时,为何还要‘轻解罗裳’呢?这样解释显然与整个环境是矛盾的。清照有一首《浣溪沙》(应为《南歌子》)与《一剪梅》的抒情环境很相似,其上阕云:‘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凉生枕簟’与‘玉簟秋’,‘起解罗衣’与‘轻解罗裳’,‘夜何其’与‘月满西楼’,两词意象都相似或相同。两词的上片都是写女主人公秋夜在卧室里准备入睡的情形。此时她绝不可能忽然‘独自坐船出游’的。‘兰舟’只能理解为床榻,‘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独自一人上床榻准备睡眠了。‘玉簟秋’乃睡时的感觉,听到雁声,见到月光满楼,更增秋夜孤寂之感,于是词的下片抒写对丈夫的思念便是全词意脉必然的发展了。”(《百家唐宋词新话》第291~292页)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醉花阴,在词史上,多以毛滂和李清照的这一同调词为代表作。其实在略早于李清照的毛滂之前,舒亶、仲殊早已用此调填词。在李清照之前,同时,以及稍后,虽然共有十余首《醉花阴》,但是在立意、题旨上,李清照此词所步武的则是张耒《秋蕊香》(张耒词云:“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于酒,惹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金兽,这里指兽形的金属香炉。重阳:农历九月九日为重阳节,又称重九。曹丕《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纱厨,厨形的纱帐,夏秋以避蚊虫。东篱,语出陶潜《饮酒》诗二十首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暗香盈袖,或取意于《古诗·庭中有奇树》“馨香盈杯袖,路远莫致之”等句。销魂,古代把人的精灵叫做“魂”。因过度刺激而神思茫然,仿佛“魂”将离体。常用于形容悲伤愁苦时的情形。
关于这首词,至今传诵着一个令人解颐的生动故事:“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琅嬛记》卷中引《外传》)
故事讲得很轻松,殊不知李清照在原籍以此词寄赠远在汴京的丈夫时,心情是多么沉重,用心有多么良苦!词的上片结拍二句“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是极有可能引发物议的“闺房之事”。词人之所以写进其力主雅洁的词中,莫非是想以“曾经沧海”的夫妻亲情感化丈夫,令其“勿忘我”?
词的下片堪称绝妙无比,由此所派生的“黄花比瘦”的词坛掌故,不胫而走。或因此词被广泛传抄之故,鲁鱼亥豕,讹误异文甚多。其他舛误和异文,在流传过程中已被更正和淘汰。而“人似黄花瘦”,至今仍被不少版本似是而非地写作“人比黄花瘦”。“似”与“比”是一处重要异文。《漱玉词》最早的好版本《乐府雅词》卷下分明写作“似”;元、明以前的载籍,如《琅嬛记》卷中所引《外传》等等,此句亦多作“人似黄花瘦”。
这里之所以取“似”字,除了从版本上择善而从以外,更考虑到词的立意:在这里,作者不是要把“人”(词人自指)和“黄花”对立起来,而是将“黄花”拟人化,二者是合二而一的。对于“黄花”和“人”,作者并非要作“程度”上的对比。因为新婚不久,年方二十一二岁的词人,犹如“重九”之日的应时“黄花”,此时它刚刚开放,不但尚未消瘦,而且还“有暗香盈袖”。此处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如果党争的“西风”不止,它卷帘而入,使自己继续受株连,不能回京与丈夫团聚,那么自己的命运,也会像自然界“西风”中的“黄花”一样,不堪设想!所以“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二句,似可释为:自己被迫离京而产生的离愁别恨对于“人”的折磨,犹如风霜对“黄花”的侵袭,党争的忧患给主人公所带来的体损神伤,就像“黄花”将在秋风中枯萎一样。
如此说来,使词人为之“销魂”的,不仅是离愁和悲秋,那只是一种幌子。词人心中真正的块垒是党争对她的株连。其借“东篱把酒”所抒发的主要是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喟叹。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抵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此词起拍连用十四叠字,既令词家倾倒,亦为历代论词者所称道,并公认为这在形式技巧上是奇笔,甚至谓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实,此十四叠字,既是李清照的独创,亦有其对韩偓《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抚州如归馆雨中有怀诸朝客》诗中“凄凄恻恻又微颦”等句的一定取义和隐括。乍暖还寒,此虽与张先《青门引》的“乍暖还轻冷”的字面相近,但节候不同,张词写的是早春里的轻寒,而李词是写深秋时的感觉,意谓暖意只在刹那间。将息,保养休息的意思。
晓来风急,今本多被误作“晚来风急”。论者多以为此词是写作者“黄昏”时一段时间的感受,因“晓”字与下片的“黄昏”相抵牾。即使《词综》及其前后的约十几种版本皆作“晓来风急”,亦未引起应有注意,以致今人的版本和论著,除俞平伯、唐圭璋、吴小如、刘乃昌等很少几家外,多作“晚来风急”。而梁令娴《艺蘅馆词选》,此句不仅作“晓来风急”,并附有其父梁启超这样的眉批:“这首词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这几句话,对词旨阐释得深入浅出尚且不说,更要紧的是它走出了此词流传中的一大误区。“从早到晚”,也就是词中的由“晓来”到“黄昏”云云。
有谁堪摘,言无甚可摘。谁,何,什么。怎生,怎样,如何。这次第,这情形,这光景。
前人和他人大都以为这首词是赵明诚病逝后所作。词人所抒发的是国破、家败、人亡的凄惨境况。对此,笔者姑称之为“误解”。
第一,这一“误解”直接违背了李清照所郑重提出的词“别是一家”的理论主张。在词人前期和中期的创作中一直是恪守这一主张,所作词中一无乡国之念,唯有儿女情长,比如她所担心的丈夫的“章台”之游和自己的婕妤、庄姜之叹等等。这既是人生中高尚和强烈的痛苦,又是个人的难言之隐。此类事只要露出一点痕迹,也会被认为“不雅”。成书于李清照六十三岁时的《乐府雅词》,之所以没有收录这首《声声慢》,绝不是因为此词写于《乐府雅词》成书之后。当主要是因为涉及隐衷,而被视为“不雅”所致。
第二,在青州,也就是李清照的中年时期的词作中有“玉阑干慵倚”和“望断归来路”云云“等人”话语,而此词中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其“等人”意象更为明显。而词人所等待和寻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的、走“远”了的“武陵人”——赵明诚!故此词亦当写于作者正值中年的青、莱、江宁时期。
第三,笔者之所以不把此词看成忧伤国事之作的缘由,还在于考虑到它的立意。而词的立意,又往往与选用何种调式密切相关。《声声慢》,又作《凤求凰》,其与贺铸“殷勤彩凤求凰”之意有关,而贺词又是用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事。看来,此词的曲折所尽之意,就是要把作者自己眼下的苦衷,歌给当初梦寐以求想作“词女之夫”的赵明诚听!
第四,此词基调不胜悲苦,主要是因为所写内容是被公认的个人情感中最为沉重的爱情痛苦。而这种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有甚于嫠纬之忧和悼亡之悲。诗词中有时被作为夫妻双双生命象征的“梧桐”意象,在此词中只是处于“梧桐更兼细雨”的困境之中,而未沦为“飘落”之时。这种困境不是指生命的陨灭,只是象征处境的难堪,而这又与当时主人公的心境十分吻合。对于梧桐的“飘落”和“半死”在诗词中含有悼亡之意,看来李清照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在她有涉于梧桐意象的四首词中,掌握得极有分寸。只有赵明诚病故,她所写的悼亡词《忆秦娥》中,始用“梧桐落”这一真正含有悼亡之意的意象。把“细雨”中的“梧桐”视为悼亡意象,当是导致误解此词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五,对这首《声声慢》来说,其最好的版本当推上述带有梁启超眉批的《艺蘅馆词选》。只有把词的第七句作“晓来风急”,才有可能发现此句当系取义于《诗·终风》篇的“终风且暴”句。《终风》篇的题旨有二说,一是《诗序》谓:“《终风》,卫庄姜伤己也。”二是《诗集传》云:“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今天看此二说均有牵强之处,且第二种说法李清照无缘看到。但对第一种说法,她当与多数古人一样,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况且她能够读到的尚有《左传·隐公三年》的这类说法: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诗序》谓,庄公宠幸其妾,冷遇庄姜,故庄姜无子,国人闵之,为作此诗。不要说李清照,在她之后近千年的朱自清也信从此说,并认为:“《硕人》篇要歌给庄公听。”(《诗言志辨》)李清照在“等人”不归、痛苦万状之际,将那些与自己身世有某种关联的材料,在词中加以隐括,从而歌给赵明诚听,不是没有可能的。
第六,从训诂方面看,“终风且暴”,王引之《述异》曰:“终,犹既也。”《毛传》曰:“暴,疾也。”《尔雅·释天》:“日出而风曰暴。”“暴”又作“疾”解,“终风且暴”即可释为:破晓时分既风且疾,也就是“晓来风急”的意思。词人以此暗喻自己与庄姜相类似的“无嗣”和何以“无嗣”,可谓用心良苦!所以,此词之旨既非亡国之痛,亦非嫠纬之忧,而是以“铺叙”之法,表达词人从“晓来”到“黄昏”,寻觅和等待良人,而不见其踪影的难言之隐和“被疏无嗣”之苦。因而词中作“晓来风急”是顺理成章的,作“晚来风急”则是以讹传讹,从而造成对于整个词旨的误解,甚或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