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炮开火了,成吨的红热的钢块,朝对岸一个劲地猛砸。那叫人兴奋的轰隆声,像是多少面大鼓一齐擂,敌人的机枪射击声跟它一比,简直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我们每个人扛着一根一丈多长的扫雷杆,顺着交通沟猛往前跑。突击队的同志们早就憋不住劲了,看见我们来了就嚷:“快躲开道,开路先锋来了!”大家伙纷纷给我们让路。有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拍打着我的肩膀说:“老伙计,扫得干干净净的,江那边我们全包啦!”
我们顾不得回答他,一口气跑下山坡。对岸敌人的机枪子弹,密密麻麻地迎头朝我们扑来,我几乎是从红绿曳光弹的缝里,穿过七八十米的开阔地,跑到洼地上伏下身来。
我定下神,探出头向前望去:沙滩上一片白雪茫茫,没有一个脚印,这就是敌人的敷雷区了。现在,我们扫雷组伏在这里,趁着我们炮火急袭的时候,在短短的20分钟内把地雷全部拉响,给冲击部队扫清道路,保证他们突然冲过江去歼灭敌人。这是上级经过周密的考虑做出的战斗方案。我们扫雷组的同志当然都懂得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危险,但是为了整个战役的胜利,我们少数人冒这个危险是很必要、很值得的。
仔细观察完敷雷区后,我对着赵振海和金玉山的耳朵喊着说:“我先上去,要是我挂花了,你们继续完成任务!”我知道他俩准要跟我争,紧接着改变了语气说:“听命令,好好隐蔽!”说完,我拖着扫雷杆朝前爬去。
敌人可能是发觉我们了,轻重机枪子弹密集地落在身前身后。我按预先观察好的目标,爬到一个小凹坑前面,把扫雷杆伸出去,对准那根连系地雷的钢丝,猛一扭,前边立刻闪起几团火光,一群地雷爆炸了。登时,沙石滚滚,气浪把我掀起老高,硝烟火药气味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紧闭住眼和嘴,屏住气,等烟雾稍散时拿起杆子一看:糟糕!扫雷杆子炸成两截。赶快趁着爆炸的余烟站起来飞快地跑回洼地。
赵振海正在那里抱着金玉山——他已经中了敌机枪弹牺牲了。我来不及说什么,抄起一根扫雷杆就往回跑,到第二个雷群地点,随着杆子前头的铁钩触动,一串一串的地雷又跟着狂吼起来。没想到第二根杆子又被炸断了。真叫我又气又急,刚要转身再返回洼地,却见赵振海上来了。他把最后一根扫雷杆递过来。
“轰轰轰轰”连着触响了两串地雷,这次爆炸得这么近,几乎就在身旁,黄黑色的烟雾遮住了天。我觉得像陷进地下,一会儿又像腾在空中,被暴怒的火药掀起的黑土块,像倒塌了的墙一般朝我身上压下来。我拼命地挣扎着,但右手和左腿已经使不上劲了,脑袋胀得无边地大,嗓子眼里冒火。我知道我负伤了。但我还记着扫雷杆,伸出左手摸寻着它,等拿到手里一看,身上登时冒出了冷汗,跟上两次一样,只剩下不到一尺长的木棍了。我一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掀掉了身上的土块向前爬了几步,大声喊:“赵振海!”没有人回答。我竭尽全力挣扎着爬去找他。在离我不远的一堆黑土下面,赵振海同志只露了一个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三个人的任务就靠我一个人来完成了。
我们的炮更加猛烈地射向敌阵,听声音这是最后一次的火力急袭。在炮火的闪光下,我看见靠近江边的最后一串地雷群,像蜘蛛网似的用钢丝连着,恶狼眼睛一样隐隐闪亮。只要拉响这一群地雷,通过江边的冲锋道路就完全打开了。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武器了,空着手临阵的滋味,真说不出是怎样的,又急又躁,心跳,手也抖。
突然,三颗红色信号弹和两排红色曳光弹交叉飞上天空。我们的重机枪一齐咆哮起来,同志们在枪弹纷飞中开始冲锋了。而我还没有完成任务。那一根可恶的闪光的钢丝,就是它,不但把我拴在这里,一会儿,它还要夺去我多少战友的生命。部队停在江边,过不去江,整个突破“三八线”的战斗胜利要受影响,我这共产党员怎么当的……
“冲啊……”喊声越来越近,好像一股气浪把我从地上推起来,“拉掉它!”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火花似的一闪,我猛向前滚了几滚,用全身力量扑到那钢丝跟前,好似扼住敌人喉管那样狠劲抓住它,猛地一拽,“轰!轰!”我立刻腾云驾雾般地飘到了半空中。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苏醒过来时,我已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同志们告诉我:部队早已安全地突过江去了。(作者时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9军116师346团4连3班班长,一等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