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向往临川,却没能生在临川,也没去过临川;很崇拜汤显祖,却生活在与临川派齐名的吴江派所在的地方。现在,每天都走在吴江派宗师沈璟与顾大典曾经走过的江南烟雨中。
中学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本《牡丹亭》唱本,真正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纸张泛黄薄脆,显然是“破四旧”中的漏网之鱼。乡下只有煤油灯,就在那样的“青灯”下读完那卷“古卷”。妙听昆曲之音,却是在文革之后亲手放映的电影《十五贯》。那个调,那个韵,那个味,直到花甲之年的今天,也算有了点文学,却依然没法用语言或文字描述。柔韧而刚劲?雅洁而高古?一听欲醉,一哼欲仙;而要学唱,却大不如出生地的淮剧那么轻易。
六百多年间,江山易代好几回,剧种出来无数种,昆曲的艺术生命却像古寺里的千年银杏,阳光滋养、艺术哺育过诸多剧种,中国戏曲之母,昆曲当仁不让。
苏州是昆曲发源之乡。“四方歌曲必宗吴门”,这是真实而不是演义,也给了我这样的苏州后来人以莫大荣幸。使昆曲这种阳春白雪,能够在华敞高轩里缠绵沉醉,能够在下里巴人中四溢馨香,吴门居功至伟,临川功高盖祖。易言之,沈璟,江南烟水皆铭记;汤显祖,四处山林齐焚香。那一次,在苏州中国昆曲博物馆,伫立于魏良辅塑像前,流连于“堂名担”周遭,便想把我们幸存于史籍档案中的吴江派宗师沈璟、顾大典唤醒,扈从魏良辅,一起去江西,从豫章到临川,与“东方莎士比亚”一起,在“牡丹亭”内置酒高会,一边把玩“紫钗”、梦游“南柯”,一边神窥昆曲艺术革命的“堂奥”,探讨如何让其艺术生命长春的秘笈。
中国汉族文化艺术高度发展的成果,艺术品位与境界居于百戏之首,民族艺术的高峰呈现一如昆仑雪壁——昆曲在中国文学史、戏曲史、音乐史、舞蹈史上占有别无争议的首席。在它形迹式微之后,仍能赋予中国莫大的殊荣。2001年5月18日,昆曲进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单,19个国家,19个申报项目,世界第一批入选,昆曲是中国第一个入选项目,成功抢占了1/19的席位。魏良辅鼻祖,汤显祖和沈璟、顾大典宗师,倘若地下有知,或曾奔走相告,共举堂会,茶酒两醉。
所有艺术形式与艺术创造,都会在特定的年代风靡于世,也会在特定的历史进程风光难再。面对昆曲之式微,有人建议将昆曲作收藏式保存,有人疾呼重兴与再造昆曲艺术,可重兴与再造总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情有余而运不济。
曾在汤显祖任过知县的浙江遂昌参观过汤显祖纪念馆,也无数次到过沈璟弃官后营建的、后来成为吴江中学的“小潇湘”旧址。在这样的地方,曾在心底与两位昆曲宗师进行重兴昆曲的对话,并请教他们对时下昆曲“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定论有何别见。可是,遂昌的回答好像是“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吴江的回答好像是“淞江已无鲈,唯有秋风歌”(淞江过去产鲈鱼,吴江籍西晋文学家张翰因秋风起而思食家乡莼鲈,遂辞官归里,并作《秋风歌》)。
成何成?败何败?昆曲其成或许在于在其艺术发展中融进了强烈的民族精神、时代精神、文化精神和亘古情怀。汤显祖、沈璟,他们都是明代中后期士大夫文人的代表,怀一腔抱负于前,开一代流派于后。在那个社会动荡、憧憬彷徨、官场失意的特定年代,士林只能追求闲适生活和空灵境界,转而把充满落寞委婉、哀怨悲凉的社会文化心态,通过“临川之笔”衍化成节奏舒缓、意境曼妙的艺术作品;也把精深的文化修养、道德情怀、家国情结,通过“吴江协律”扬抑出独特而崇高的文化品位。无论晚明还是前清,昆曲艺术风格虽有变化,却仍以阳春白雪的高雅,惆怅缠绵于那样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此为昆曲之成。
成败转易,天道如斯。后来的昆曲艺术之败,败就败在丢弃与忘却了自己得以成功的根本。五六百年后,时代变了,社会文化心态早已不同,中晚明士大夫阶层早已不复存在,昆曲却仍旧抱瓮汲水,远离火热生活,远离社会时尚,远离百姓情怀,远离时代审美,当今民族、时代、社会、文化等鲜活元素没能激活其艺术细胞,变成其艺术灵感,生命益脆,功用日弱;即使那严格的程式化表演、缓慢的板腔体节奏、过于文雅的唱词、陈旧的故事情節,也会让经典失去市场,圭臬沦为瓦砾;时代不领情,它只好进入“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序列被精装收藏。而现在的文学艺术家们心气浮躁,贪瞋痴慢,利禄是举,脱离生活,甚至连昆曲曾用过的1000多种词牌一种也不会,昆曲今世命运便有了一种必然。
昆曲可以死,但使昆曲得以历史性“成功”的人文精神与艺术真魂不能死,不当死,今人创新创造各种艺术形式皆当遵从之。
兴盛与衰败,激奋与悲情——对于我在心底的默诉,汤显祖和沈璟仿佛停下了“临川派”与“吴江派”的争论,捋长髯如抚白云,舒水袖如揖秋风。
“牡丹”之色妖娆,“幽兰”之香馥郁。在我心底,其实极其忌讳昆曲之死,而对忘却昆曲之“成”的秘笈,更是格外悲情。昆曲不死,昆曲重兴,只能进行一场凤凰浴火式的革命,这种革命不光在艺术本身,更在文艺工作者的精神王国与灵魂宫殿。
前年,我与太太去瞻仰位于苏州桃花坞的唐伯虎故居,故居却关闭修缮。彷徨之际,竟有雅音缕缕飘来。循声而去,原来昆曲传习所就在坞后!柳暗花明又一“声”之感而生。昆习所天天演唱昆曲,来者皆可免费赏听,我们怡然陶醉乃至误了归时。昆曲发源之乡,为昆曲的传承保护发展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虔诚之至。“传”字先师垂范,“继承弘扬振”五代兰园坚守,六十年中以筚路蓝缕之姿修正跌宕命运,以正道沧桑之情躬迎枯木逢春,研磨不止,传承有道,出国门外布雅音,进校园播种基因,惠民众滋养普度……终使苏昆品牌演员迭出,精品剧目纷呈,名师高手如笋——“苏昆现象”的出现使昆曲劫后重春,兰香绵绵!
充满改革精神的“苏昆现象”令人叹为观止,但昆曲并没有因一地之兴而远离式微,昆曲艺术的永世长春,仍然任重道远,需要志士弘毅,而改革、革新是艺术经典长春的不老仙丹。其实,昆曲本身从一开始就自带了自我革命的基因与艺术淬火的密码。真正的昆曲鼻祖、国工、曲圣,其实是“缕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的魏良辅。“腔用水磨,拍捱冷板,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闻之悲泣,雅称当代。”魏良辅的全部价值不仅是“立昆之宗”,更把戏剧改革、艺术革新的基因种植在了整个昆曲艺术中。昆曲艺术界再出三五个魏良辅,直传其基因,张大其灵魂,直追时代,沉入生活,革新艺术,再度新声,“活化石”自会长命万代千秋!
白云悠悠,江水滔滔。人们在尚意趣、主曲律的同时,更应“尚”“主”魏良辅的“飞鸟为之徘徊,壮士闻之悲泣”的改革灵魂与水磨精神!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临川之笔”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象征,也是经典艺术变革的精神象征。昆曲曾有过一支这样的笔,既曾描凤于前,何妨雕龙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