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
1
不用父亲喊,一大早醒了。腊月二十七,年前赶最后一个柴沟大集的日子。东方微白,父亲就开始准备赶集的口袋了。收拾妥当,坐上院落水井旁垫高的石头,点燃旱烟卷,深吸一口,烟雾和哈气喷出去,也是微白的,直直地冲向眼前的柿子树,烟气被或粗或细的树枝分为几股,扩散开,消散了。他在等我。
在鄉下,赶集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腊月二十七的柴沟大集对我有不同的意义。这天,父亲允许我跟随他,到集上转转,说是见见光景。那时候,我七八岁的样子。如今回忆,绝大部分光景已很难浮现,依稀可见的只有那个爆竹市。因为在爆竹市看卖爆竹的、听绵绵不绝的爆竹响声正是柴沟大集对我的吸引。
家距离柴沟集市七里多路。四十多年前的父亲也许已预见到当今的汽车时代,所以他挖空心思,一毛一毛攒钱,舍不得买大金鹿或凤凰牌自行车。父亲背起空口袋在前面走,我紧随其后,甩开大步,往集市赶。那条路在我的记忆中不断伸展,像当年的日子一般窄瘦并泥泞。泥土的路,由坑坑洼洼串联,起起伏伏,弯曲如蛇行。大雪封盖了田地,远望近看都是白。村庄变得遥远,如生锈的图钉按在雪地上,时而有时而无。如果没有这条被脚踩车轧黑的道路,人行其中会茫然无助而迷失方向。父亲总是很小心地避开雪和雪水结的冰,近乎跳跃式地踩着泥土往前赶路,空口袋在他背上像破旧的门帘起伏着。我则相反,专门走被风吹皱的有雪的波浪的地方,为的是听到雪层因挤压从脚底发出的“吱吱”声,或干脆在雪水的冰上打个滑溜,双臂张开,像鸟一样享受片刻的飞翔。偶尔,父亲回身望一眼,有点担心,但并无话说,扭头继续赶路。
路上并不只有我们。路两边或远或近的村庄的人们也在往这条路上汇集,虽然通往柴沟大集的路不止一条。大家大步流星,蚂蚁般奔向集市。间或驴车、马车经过,车厢内拉年货,赶去集市兜售,无非是些蔬菜、家常器具、对联等,这是那个年代的商户,算有钱的人家。每当车辆通过,我们便让到路边,站定,目视他们远去。遇见认识的,相互打个招呼,也就“赶集啊”、“这么早”之类的话,车辆并不停顿。
跟随人流,我和父亲来到集上。我心里只装着去年的爆竹市,它们早已在我脑海炸响,恨不得让父亲径直把我带到那儿。但是程序并不是这样。父亲要先选购对联、窗旁、过门签、年画、蜡烛、香、烧纸,有时还有轴子等。之后专门用去一些时间选购筷子。筷子每年更换一次,大年夜全部用新的,包括给被迎进家门供奉在堂屋的已故祖先供桌上的筷子。这个传统自我记事起就有,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对新生活的某种寄托,也许希望有新的可喜的事情发生,也许为了家丁兴旺。只是新的事情在农村永远是偶然事件,生活总在平铺直叙、淡而无味地到来又远去,与筷子的新旧毫无瓜葛。
最后挑选蔬菜。年关销售新鲜蔬菜的并不多,那个年代物资紧缺,不像现在,物流发达,南方北方的时令鲜蔬应有尽有,甚至不需要预先买好,想吃,开车去趟超市即可。父亲买蔬菜比较挑剔,总是看了又看,选了又选,价格谈了又谈,试图找到那最好最便宜的。我竖起耳朵,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竹声,心急如焚,汗水渗出,顺着裤裆往下流,流到大腿变凉甚至结冰——再晚一点,那卖爆竹的人是否还在呢?但父亲并不急,千挑万选后,终于买下一小把韭菜、一扎菠菜、几根芹菜,装进已经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他将口袋扛到肩上的瞬间,我看到世界原来一片光明,人生烂漫如花。
日上三竿后的时光属于我,节奏由我掌控。我穿过人隙,向集市西部飞奔。说是飞奔,其实只是提高了步伐的频率,比平时稍微快了些,但我心里是想推开人墙飞奔的。父亲扛着一米多长、直径六七十公分的口袋,搜寻我的身影,他显然有些吃力,可我还是希望他再快点。
爆竹市到了,黑压压一片人海,人声鼎沸,是只这个时刻才会呈现的热闹。黑是因为几乎清一色的男人,穿清一色的黑棉袄,他们将手揣在袖管内,有的抱在胸前,有的倒背身后,嘴里吐出热气,脸上的皱纹在兴奋中莫名的抖动,眼珠旋转,寻找刺激神经的所在。人头上面,寒冷气流里,起伏震荡着白中泛青的烟雾,是爆竹炸响后起的青烟,是我梦寐以求的颜色,它在岁末年前,开启了我对美好事物的憧憬。青烟袅袅上升,漫过垂柳和白杨,向更高的地方飘浮,最终消失在树梢顶端。
对了,应该向您描述爆竹市的环境。人群之外,零零散散的人家,房屋低矮,隐藏在高大树木下。树干拴着马、驴、骡等,它们或站或卧,间或嚼几口干草,一脸茫然,那大大的眼睛却清纯可爱。木制板车东倒西歪,匍匐于树丛,属于贩卖鞭炮的人家。车内存放着已经空了的纸箱,所有鞭炮早已搬到市场,赶完这个集,他们也要回家过年了。那里的安静与市场的热闹对比鲜明,几乎不见大人,只有几个如我这般大小的孩子逗动物玩,持续不了多久,他们也跑去爆竹声声的市场了。
爆竹市其实是占用了一个干涸的大坑,我们叫它湾。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个湾,除了大小,没有别的区别,旱季用于蓄水,雨季用于排涝,因此,湾一般位于村庄中部低洼地带,是过去村庄的标准配置。柴沟爆竹市的湾非常大,呈鹅蛋形,也够深,却无积水,底部黝黑,长满野草,干枯后,积了厚厚一层。湾四周的树木特别高大,一般为杨树、柳树、榆树、梧桐等,夏季阴凉浓密,是纳凉消夏的首选场所。如今,湾底存蓄了雪,覆盖了野草,被众人踩踏后,黑白交织,狼藉一片。
湾沿一圈,满是卖鞭炮的商家,各自独立又挤靠,几乎没有间隔。他们的外围和湾底,站了密密麻麻围观和购买鞭炮的人。外围的,多是大人,湾底的,多是孩子。大人静观商家竞争,看好哪一家,便上前问价,合适满意便掏钱买几挂,笑眯眯地离开,再看一会儿,急匆匆往家里赶,算是结束了一年中最后一个柴沟大集。湾底的孩子们,前呼后拥,抢夺那些没有炸响的鞭炮,我们叫它哑炮,捡到后,仿佛得了宝贝,迅速放进口袋,用手牢牢摁住,生怕被人抢走。口袋满了,也不愿放弃搜寻争夺,瞄见岸上的父亲火了,才十分不情愿地爬上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我钻进人墙,到达湾沿处,环视所有的鞭炮商家。比起捡拾哑炮,我现在更渴望看到此起彼伏的鞭炮燃放。因为离大年只有三天了,鞭炮卖家今天上午希望将存货全部出手,下午便可往家里赶,有的商家距离遥远,要用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两夜才能到家,因此,这个集他们兜售得特别卖力,也更情愿多燃放一些,吸引购买。这个上午,是鞭炮齐鸣的上午,对于我,是名副其实地过年。它让我心花怒放。
那个又矮又瘦又黑的男人站起来了。我认识他。他去年也在这里。他站上一只大木箱,嘴角叼着烟卷,烟雾从另一只嘴角喷出去,气度非凡。他环视四周,并不着急喊话。他的眼光像鹰,锐利,钻心。他放眼世界,整个湾安静了,但他依旧不说什么。我兴奋地盯着他,他就在我对面,隔着宽大的湾。窒息是我此时的感受,手指几乎戳破了棉袄口袋。他立在木箱上,玉树临风,像鹰展开翅膀滑翔着巡视田野。他的双手握紧足足有六米长的竹竿,左右略微摆动,像要分开寒冷的北风。之后,他将竹竿探向湾底,探向那个在湾底手拿一挂鞭炮的同伴,同伴将鞭炮利索地挂在竹竿顶部的铁环弯钩上,长长的一挂,足足有五百头。他并不着急让同伴点燃爆竹,而是举起来,竹竿下弯成月牙形,仿佛钓鱼竿钓到了一条大鱼。他将鞭炮左右摇晃,向所有人展示这挂鞭炮的雄姿。我爱死了这挂鞭炮,希望它永远在那里摇晃。他猛地吐掉吸了一半的香烟,那个烟头,用一条漂亮的光弧,飞向湾底。他开始吆喝,声音嘶哑,是最流行的烟酒嗓,穿透力如两块毛糙钢板的用力摩擦:“老少爷们——光说不放是假把式,又点上了,路过听响不要钱,买回家过个红火年了——”喊毕,示意同伴点燃,眼睛依然逡巡四周。同伴用烟头往爆竹引信一戳,引信爆开光焰,引响第一个爆竹,因为竹竿未及时抬到高处,爆竹在接近湾底爆炸,一声闷响,如重物相撞,释放一团电光。这是我期待的声音,爆竹市最大的声音,震耳欲聋。围抢哑炮的孩子们捂紧了耳朵。
他的表演并未结束,这个小个子男人,将鞭炮高高举起,几乎到达了树顶,他先是向左伸至最远,在极限处停顿,即将站立不稳时,由左向右慢慢移动,鞭炮在高空,在同一个水平面爆炸,一团团火焰像水上踩出的水花,却比水花明亮、耀眼。不一会儿,到达极远的右边,停顿后,再向左移动,他的嘴唇依然在动,哈气飞扬,但我已听不见他在吆喝什么,我听见的只有内心的春天鲜花的绽开声。
还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表演时,父亲抓起我的手,走出人墙,绕过半个湾,挤进这家鞭炮摊,砍价,购买,与往年一样,父亲只买三挂鞭炮,头数不多不少的那种。大年那天,一挂用于傍晚迎财神,一挂午夜迎接新年。最后一挂存放几天,因为新年一过,还需用爆竹的炸响,追赶着送走它。
2
大年三十中午,吃了水饺,与家人围坐,喝茶唠嗑。茶是父亲精心准备的,虽不是什么上等好茶,也是父亲尽了最大能力买来的。记得小时候一般是花茶,茉莉花香比日常喝的浓烈。茶叶依旧是碎的粉末,茉莉花掺杂在碎茶叶末里,如夜空的繁星,闪亮并飘出沁人的清香。父亲仔细解开捆扎茶葉的牛皮纸细绳,再打开发黄的包装纸,半斤花茶和他的笑脸便呈现在茶几上。父亲偏好喝浓茶,总是先抓起一大把、再犹豫着用三根手指捏几捏投进白瓷茶壶,注入开水,盖上壶盖闷几分钟,然后倒进茶碗。茶水浓厚,黑如清咖,也像韩国料理店的大酱汤。父亲看看我,鼓励我喝一口:“好茶,尝尝,很香。”于是,与其说是我陪父亲不如说是父亲陪我喝起这种浓茶,一喝就是十几年,直到我离开高密故土。大学毕业后辗转于南方几个城市二十多年,每当遇到大酱汤,便会想起父亲的茉莉花茶。于是,隔段时间给父亲寄些茶便成了我的使命。每次回家过年,喝着三十下午的年茶,父亲总要回忆他的茉莉花,再好的茶,在父亲的口味里,总不如那浓烈的碎末茶香,其实他品的是对早已远去的中年时代生活的点滴记忆。
喝着三十的年茶,也是为等待下午三点去河东上坟这个时刻。上坟即是祭祖,是为了把埋入黄土的先祖们请回家一起过年。这段时间,母亲总是愿意参与进来,聊聊东家,再聊聊西家,最终总会聊到村里一年中又去世了多少人,因为什么原因去世,家里还剩下几个人等,直至聊到唏嘘难抑。我总是极力从记忆中搜寻母亲提到的去世不久的人们的影子,有的记忆犹新,有的早已模糊。对那些模糊了的人,母亲不厌其烦地说起过去的事情,希望我能清晰地记起此人的一切,在母亲的提示下,那些故人便真的出现了,一一从我眼前走过。
我出生的村庄在一条河的西岸,村庄不大,人口也不多,与高密的其他村庄一样,依河而居,平凡又普通。河的名字叫五龙河,河面不宽,宽阔处也不过百米。河的西岸高于河流东岸,岸边树木高大,沿堤岸的斜坡长满低矮的野枣树。儿时的五龙河,四季有水,水流清澈,冬天结冰,可破冰取鱼。西岸下,是一户一户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日子如河水,静静地流淌,极少有波澜。新人出生,老人离世,是村庄最大的事,每一次,几乎惊动所有人家。无论老幼,去世的人,都被送往河东一片果园下葬,如今,果园没了,种植了单一的白杨,丧葬的习俗却没有改变,黄土堆积的坟头不断增加,站在西岸望去,石质的墓碑林立,规模已不小于村庄。
三点左右,结伴去河东上坟的近亲陆续聚集到父亲这里,再喝过一杯浓茶,父亲起身准备上坟用的烧纸、酒壶、鞭炮,装进一只宽大的黑色手提包内。我则扛起早已准备好的放鞭炮用的竹竿,与亲戚们一起出门走去河东。这个时间,家家户户穿着新衣的晚辈们几乎都走在去河东上坟的路上,手提大大小小的包裹,肩扛竹竿,互相寒暄问候,走下河堤。
五龙河早已今非昔比。每年一次回到故土,每年一次走去河东,每年一次趟过五龙河,感觉变化最大的是这条河流。过去布满松软黄沙的河床,如今只有绵延不绝的大大小小的凹坑,沙子早被提前觉醒的有经济头脑的村民挖走卖掉了。河水已经成为资源,被上游层层截流,从我们村开始,宽阔的河流蜕变为干涸的沟渠。河流的堤岸,也成为寸土必争之地,铲平、变卖、租赁、抢占,植被被严重破坏,满眼狼藉,风光不再。只有挣扎于沙砾之中的野草,枯干着身体,摇晃在沿河刮过的寒风之中,像一首首哀歌。不知道深埋在河东的祖先们如何看待今生今世之人的作为。
踩着咿呀咿呀的哀歌,我爬上五龙河东岸,走向坟地。先民们的坟头大小不一,全部为黄土堆积,像一个个变形的玉米面窝窝头,倒扣在这片黄沙地上,隔开生与死。过去坟前没有墓碑,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认出那个坟头是哪一户人家的祖先。如今富裕了,坟前都立了碑,写满了死者也刻上了活着的人的名字。死者的灵魂似乎都活过来了,看到了活着的后代们的孝心。墓碑的高低也似在比较着孝心的大小。
结群而来的人们分散到各个坟前,点燃烧纸,有多少坟头就有多少堆火光,青烟袅袅,北风卷起烧过的纸钱,旋转着飞向高空,又黑压压在不远处落下,汇聚到衰败的草丛中。取出烧酒壶,在每个坟前洒上一些,以告知先祖们,新年来了,又是一个好年,可以随孩子们回家过年了。而我每年来到这里,除了祭拜祖先,还要祭祀我少年时的伙伴,一位品学兼优的邻居。他年长我两岁,学习优异,无可争议地占据全公社第一名的位置,据说在初一时,已经读完了高中课程,成为公认的神童。那年他初中即将毕业,一场疾病终止了他的学业,也终止了他的生命,他让我深刻领悟到生命的无常。他的坟茔矮小,几乎贴近地面,爬满衰草,在偌大的坟头林立的旷野,那样孤单无助。每年来到这里,站在他面前,总有面对灵魂这个重大课题的沉重。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要么坠入地狱,要么升入天堂。我希望他的灵魂在天堂得以安息。虽然我并不相信纸钱会有什么用处——因为如果你去了天堂,又何须纸钱?而假如坠入地狱,那化开的纸钱碎屑,你又如何得到?我只祈求你走到神的面前,满怀感恩,得到救赎,得到灵魂永生的喜悦——但我还是怀揣思念,引燃了那一把无用的黄纸。
最后的议程是燃放爆竹。夕阳西下。白杨树林肃穆萧然。鞭炮挂在竹竿上,被高高扬起,电光火石的声音传遍四野。年正式开始了。我仰望那一声声炸响,已没有兴奋和激动。那些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驾一叶扁舟,披星戴月,航行于生命的河流,永不回头。
3
上完坟走回五龙河西,心里装著列祖列宗,他们似乎也由河东堂而皇之返回了西岸的每家每户。也许祖先们真的能够回来,一年仅此一次,一次住两天,吃好喝好,大年初二晚被送走,过年便告了一个段落。这传统习俗在我的家乡高密呼家庄已延续了许多年,至今也没人愿去阻止它,只要村庄在,恐怕就会存在下去。无论你离开家乡走出多远多久,只要返回村内,便会身不由己地参与进来。
返回河西的路和走去河东的路几乎一致,只需涉过五龙河。夕阳又沉下去一截,不再光彩夺目,像块早已烧透的炭火,眼看从平原的尽头忽闪着余光落下去。风的寒气加重,枯草变硬,踩在上面发出折断的声响。上坟的人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父亲早摆好供桌,点上蜡烛,焚了香,烧过纸钱,坐在茶几旁喝茶抽烟,等候我们和祖先们一同回来。
傍晚来临,夜色挥舞取之不尽的墨汁,从一个村庄涂抹到另一个村庄,蜿蜒而去的河流隐匿了踪影,一两颗寒星经过,微光浮动,让大年夜更多了静谧深邃。此时,街上又出现了行人,鞭炮的光和震响冲破夜幕,撞击到窗玻璃上,带着刺耳的摩擦渗入屋内。该出门迎财神了。
迎财神是过年重大的项目之一,因为与燃放爆竹有关,我便有极高的参与热情。年幼时家境贫寒,除了燃放一两只单响的炮仗,再无别的花头。过了些年单响炮仗换成了两响,一只在地面先响,另一只被推送到空中再响,有的还会绽放漂亮的礼花,眩人心目。我们叫它二踢脚,一只一边爆炸,一边耍个倒挂金钩,将另一只踢飞,被踢飞的,恼怒之下,吆喝出更大的响声。如今生活好了,迎财神也要放一挂长长的鞭炮,甚至大型的烟花,噼噼啪啪响个没完,照亮半个夜空,可是却没了参与的激情,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偶尔莫名地笑笑,原因恐怕是人至中年,不再热衷于追逐绚烂了吧。
然而心里,还是渴慕还原那个少年的我,那个我更像自己,那些岁月更接近岁月,那些虔诚更接近本真。
那时的父亲是年轻的,听见街上迎财神的炮仗声时,他并不慌张,而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再喝几口,然后放下,起身走去另一间屋子,准备迎财神的灯笼。灯笼的材质是木条和玻璃。细木条封边,开槽,涂红漆。其中三面玻璃被固定在木槽内,只有一块玻璃可上下拉动。灯笼的上部和底部为木板封合,上部开直径五公分左右圆孔,以便透气。圆孔上用铆钉固定一拱形铁箍,铁箍顶部套可任意活动的圆环,用一根长半米的铁钎钩子做提手,钩住圆环,提起灯笼,便可四处走动了。
灯笼的光源是蜡烛,父亲挑选一根长十几公分的红烛,点燃,提起活动的玻璃,将燃烧的蜡烛向下倾斜,探入灯笼底部中心位置,让融化的烛液滴在上面,足够多后,把蜡烛翻转,烛光朝上,烛底朝下。黏合在烛液上,与灯笼凝固成一体,即使奔跑、摇晃,蜡烛也不至于倾倒。这样的灯笼,透光好,不怕风吹,用铁钎钩子提起,行走方便。年后十五元宵节,父亲提着这只灯笼,先是举到每个家人的脸上照一照,再到猪圈、牛栏、鸡窝等,凑到动物们跟前照个遍。他还会照树,照井,照门,照家具,凡属家里的一切,他都要照照。心情好时,母亲会催促他,走去离家几里的坡里,照一照即将返青的小麦。这样照着,心里就升腾起希望,当年若是好年景,便归功于这次的照灯。
现在,我们要提着红烛燃烧的灯笼,照亮财神,给他引路,走进家门,坐上炕头,给全家人带来一年的好运气。父亲庄重地将灯笼交到我手上,我提着它,沉甸甸的。父亲再从炕头取一叠烧纸,两三只单响炮仗,准备妥当,走出家门,走到村口,迎接财神。
每年财神总是选择不同的方向进村,而每次的方位,父亲早就知道,村里的其他人家也知道,我却一直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其中有很大的学问。今年我们必须面向西南方迎接它。寒风吹来,在村口打旋,比往年的强劲,夜空多了许多寒星,像眼睛一开一合盯着看它们身下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放下灯笼,烛光在地面摇曳,扩散成忽明忽暗的圆。我靠近父亲,为他挡风,他擦火柴,亮光一闪便被风吹灭,他继续取火柴,这次是两根,用力一擦,引燃了火柴杆,父亲迅速凑近烧纸,烧纸的光画出了一个更大的圆。圆内,燃烧着温暖。
终于到了放炮仗环节,我重新提起灯笼,举高到父亲眼前,让他清楚地看见炮仗的引信。父亲掏出小刀,贴紧引信轻轻一割,引信被割出一条伤口,黑色药末暴露出来,这样容易点燃。父亲割好带出来的炮仗,让它们直立于地面。他直起身,望向远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卷烟,含在嘴角,并不着急点着。他眺望远处,足足几分钟时间,对我来说却像过了几个小时。父亲终于点着香烟,深深吸几口,吐出烟雾的声音如同叹息。
父亲示意我走远点。他蹲在地上点燃一只炮仗,然后快步到我跟前,接过灯笼。炮仗喷出亮丽的火焰,足足一米多高,它也在折磨我,并不急于爆炸。就在我怀疑它是否能够炸响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由一个点而是起自四周,我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紧耳朵,父亲笑了,拍打拍打我的肩膀,然后走过去,点燃第二只。
放炮仗的时间如此短暂,我渴望再放一只,放十只,那样时间就会变长,年就会无限延伸,快乐和幸福的童年就会停留在那个时刻。为此,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去村口两只炮仗炸响的地方,仔细寻找它们遗留的痕迹。坚硬的地面,两个黑色的圆点,仿佛两只眯起的眼睛,对我微笑,长久地微笑。炮仗的碎纸屑有白,有灰,有红,染着霜,散在周围。
4
财神到家,置拦门棍于大门外。有棍拦门,意为挽住进得门的祖先财神们在家小住几天,留下吉祥平安财宝,年尽方可归去。形式寡味,内容无稽,只是那千家万户要讨好日子的殷殷心愿昭然毕现,恳诚之意感天动地。于是,遵大人的叮嘱,我手提灯笼,入房门即高声喊:“财神来了——”忙活年夜饭酒肴的母亲从大锅处抬起头,笑容可掬,朗声道:“快去炕上坐。”热乎乎的炕头,似乎真的有什么坐那儿了。
此际,若灯笼的烛光左右摇摆,上下跳跃,母亲难免神情忧虑。是不是起了风?在母亲的世界观里,年三十入夜起风昭示来年庄稼收成堪忧,所谓起风不收粮。我正无言以对时,父亲表现了男人风范,劝慰道:“一点点,一点点,无碍。”
农村过年,相比城市,味更足,年更浓。尤其喝年夜酒,自個儿家的没喝完,便坐不住了,要去别的家喝。凡家里的男人,除了尊长,不分老幼,放下自家酒盅出门走去邻居家,在这家喝几盅,再去那家喝几盅,几乎喝遍大半个村子,直喝至脑袋飘飘,脚下无根为止。喝得再多,也不会耽误午夜时分回家,吃团圆水饺,燃放辞旧迎新的爆竹。
午夜临近,父亲开始忙迎接新年。那些仪式,我自幼目睹,想想十分熟稔,若真自己操作,却一筹莫展。母亲烧水,灶下烧的是平时不舍得用的棉花柴、豆秸等,火旺,不起烟,大铁锅的水很快滚开了,这一锅开水,只下八只素馅水饺。水饺翻腾几个滚,熟透后,分别盛放四只新碗内,一碗两只,放置锅台备用。
院落中央,早预备一张矮腿长条桌,虽用了多年,依旧朴素如新。靠院南墙,一张四腿高椅,椅上置一尊香炉,燃三支高香,香味四散,弥漫整个院落,以敬谢天地。父亲一碗一碗地端出水饺,长条桌上放三碗,每只碗旁摆一副新的红色的筷子,第四碗端端正正放在香炉前面,同样放一双筷子。我站在当屋门旁,听候父亲吩咐,打打下手,其实心里惦记着已经摆在供桌上的鞭炮。父亲取来烧纸,又从墙角抱出一捆几天前准备好的谷秸和芝麻秸,放在长条桌和当屋门中间,面向南面,引火点燃。
谷秸混杂芝麻秸,极易燃烧,火势强劲,噼啪作响。烧纸微弱,瞬间化为灰烬。为什么焚烧谷秸芝麻秸,父亲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祖辈相传,传下来的习俗遵守便是。年龄增长一些,我有点明白,但始终没得到准确解释。那燃烧的一定是些简朴的愿望,比如祈求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子孙健健康康有学识。秸秆立在地上,向上扬起橘红色火焰,高米余,映红了院落,树木仿佛睡醒了,用它们的影子跳起欢快的舞蹈。
祭祀后,父亲示意我取鞭炮。我欢快地跑进屋内,抱起供桌上那挂沉甸甸的爆竹,跑出大门,等候父亲。父亲依旧慢条斯理,重新点燃灯笼里的红烛,直到火光旺了,才一手提灯笼,一手拿放爆竹的竹竿,走到门口临街处。掏烟,点燃,吸几口,再望望天空,我也学父亲,仰起头,繁星点点,天幕清澈。时辰已到。他弹了弹烟灰,向烟头吹口气,烟头的火光明亮,也像一颗星星。
爆竹依次爆响,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从下往上冒着青烟,如日月从简而行,如旧岁渐次离去。炸响处,一团电光,中间白中泛蓝,四周白炽如昼,挥舞白袍,盖住黑暗。这是去旧的一刻,也是增岁的年轮,它推来新的希望,碾碎往昔的梦想。那条炸响的路,从我的童年,到少年,续接了青年、中年,有笑容无数,也有泪花点点,像那爆竹的纸屑,纷飞着五彩的光芒,洒落下来。
我手擎竹竿,看爆竹落地,听震耳雷响。邻居的玩伴突然冒出来,毫不惧怕枪林弹雨,冲进火光捡拾哑炮。我恨不得扔掉竹竿,参与抢夺,嘴里不断高喊:“走开,你们走开。”但是爆竹声声,淹没了我的喊声。
放完自家的鞭炮,我的大年才真正开始。扔掉竹竿,二话没说,冲进小伙伴中间,加入捡拾哑炮的行列。父亲站在街口对我喊了什么,根本无暇去听去想。那时,我的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多捡一些爆竹。
我们大约四五个一般大小的伙伴,都是男孩,平时朝夕相处,关系融洽。但在捡拾抢夺爆竹这件事上,绝不相让,从不手软,甚至不惜恶语相向、大展拳脚。
我们高高耸起耳朵,好似灵敏的大狗,准确地判断方位。不管哪一家的爆竹,只要冒出第一个响声,便飞一般地奔去,像子弹射向目标,准确无误。我们跑啊,从村东跑去村西,从村南奔向村北,我们钻进“爆雨”中,跪或趴在地上,使出纯熟的摸鱼的本领,摸到一只,放入口袋,再摸另一只。直到全村沉寂下来,确定再也不会有人家外出燃放爆竹了,才失望地聚在一起,互相看看,默契地四散回家吃水饺,绝不向对方展示缴获了多少战利品。
大年初一,天刚明亮,凝视完迎财神两只炮仗留下的微笑,我们不约而同汇聚到邻居同伴的屋山东头,神秘地捂紧口袋,彼此用眼神挑逗一番,比试战利品的运动开始了。一个一个地来,每个小伙伴最先展示的往往是最差的小红鞭,好不容易剔出引信,点着后一声响,稀松平常。好的大的鞭炮都要保留到最后。
几十个回合后,有的小朋友口袋空了,脸上露出失望,像斗败了的公鸡,翅膀耷拉着,脑袋歪着,但绝无回家的意思,继续围绕口袋还鼓鼓囊囊的同伴转圈,之后他们只能听响,不能动手摸任何人的爆竹。比试继续,战斗酣畅淋漓,高潮不断,呻吟不绝。近中午时,只有一个人还有鞭炮,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保留了最后一只爆竹,仅仅比败下阵去的另一个同伴多这一只。这是一只最大的爆竹,乳白的身体,玉身皎洁,毫无瑕疵,让同伴们羡慕不已,垂涎欲滴。
我目视同伴的唾液滴到棉袄上,被阳光晒得惨白,留下腌渍般的痕迹。我使出绝招,掏出木刻的匣子枪,这是我精心雕琢了半年的秘密武器:枪杆上挖凹槽,一根喷雾器的空芯铁桶,被两头锯断留二十公分,嵌入凹槽,固定,探出枪杆约三公分。这枪居然有枪管,是一把好枪。后来他们都这么说。我巡视四周每一张脸,踌躇满志地将爆竹插入枪管,或者枪管插入爆竹,外面只露出它长长的引信。我示意可以点燃了,哗啦一声伸过来四五根燃烧的火柴杆。
后来,一声巨响,珍藏半年的匣子枪在我手里只剩木把,爆竹和枪管已不知去向。我茫然若失,走回家去,开始盼下一个年早点来临。如此这般,又长了一岁。
摆供
古稀之年的父亲一辈子坚持用心做的一件事,大概只有每年大年三十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用去近两个小时,虔诚地布置家堂了。从我记事到今天,年年如此,从未中断,即使我始终认为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但是一个人,能够把一件几乎无意义的事持续半个世纪以上,且谦恭如一,从不懈怠,亦无疲倦,它本身便显示了某种价值和意义。此事很像一支蜡烛,点燃后开始燃烧,直到烛泪干尽。这从开始到结束燃烧的过程,对于它自己,是无意义的消耗,但对周围,对于某处漆黑的角落,它用生命,提供了光亮。
过去的农村,房屋低矮、阴暗、潮湿,远不如现在宽敞明亮。为了让家堂“富丽堂皇”,四壁生辉,距年关还数月,父亲即开始操持忙碌。三九隆冬,他徒步到邻村编席的人家,订购一领符合布置家堂的高粱席,为此要折返几个来回,确认尺寸、颜色、做工。尤其是席子的颜色,他选定的高粱皮子必须是红白相间的,席编成后,花纹漂亮,耐看喜庆。无论雪花飞舞,还是寒风刺骨,他总要亲自去取,扛在肩上,心满意足地走回家,摊开在炕上,招呼家人欣赏一番,再卷起捆扎好,放置在房间角落。摇钱树的杏枝,早预先物色过,等到年三十上午从树上剪断取回,枝杈均匀,长短参差,颇有小树的形状。糖果、点心、水果等,也是提前打好招呼让人预备的,因此品质有保证。
记忆最深的,是一对烛台。既省钱又称心的方法当然是自己做。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截刺槐圆木,直径约二十公分,用手锯断为两截,高度也在二十公分左右,将圆木打磨成圆锥体,底座磨平,椎体顶部用木钻钻细圆孔,钳子钳住烧红的钢条自圆孔贯入,钢条嵌入圆木内,骨肉合一,再难分离。钢条高出圆锥三公分余,上部锉尖锐,蜡烛便可轻松插入烛台。最后的工序是涂漆,大红漆均匀涂抹,晾干后再涂一层清油,红色永不脱落。这对烛台沉重稳妥,比市面的工艺品烛台不知好了多少倍,父亲用了很多年,它们也一直留存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烛台不翼而飞,父母搬进城住,却把摆供的习俗带进了城。
家堂设于祖屋堂屋内。堂屋形同城市住房的厨房和起居室合用,与其他房间格局、大小并无区别,只是不用于居住。进房门一左一右各为大锅灶台,灶台旁立风箱一只,拉风箱吹火烧灶,烟火沿内屋大炕,再经屋顶烟囱,排出屋外,热量大多留在房内,冬季可取暖,夏天则增加了热度,烟熏火燎,燥热难耐。堂屋北墙窗下,是家里最具价值的家具,一张八仙桌,平时放置碗筷、笸箩、箢子等,一到过年则成为无可取代的供桌。
年三十下午临近三点,父亲喝罢茶,抽完烟,起身到堂屋,摸摸母亲上午擦拭一新的八仙桌,再目测桌面到房顶的距离,其实那些尺寸他早已烂熟于心。母亲此时唯唯诺诺像个受气丫鬟,屏息站立一侧,静候父亲吩咐。这段庄重的时间,即便被父亲刺挠几句,也得赔上笑脸,因为这一时刻,属于父亲和写在家堂轴子上面的祖先们。
父亲将预备好的报纸铺满八仙桌,再脱掉鞋子,人便站在上面。母亲迅速取来席、锤子和钢钉,再跑去屋外拿进四根早备好的尺寸合适的又长又匀称的高粱秸秆。父亲将新席贴北墙拉起,盖住后窗,用母亲递上来的高粱秆、钉和锤子先横向靠頂固定,再竖向固定两侧,一张席便服服帖帖地靠在了墙壁。父亲跳下八仙桌,将席在桌上摊平,用最后一根高粱秆在八仙桌靠墙处横向固定席面,席便直角拐弯平躺在了桌面,最劳力的阶段宣告完成。
挂家堂轴子父亲一个人便可完成,只需用竹竿挑起,送到墙席顶部,挂在预留的钉子上,轴子靠自身重量倚席垂落,下部滚轴正好到达八仙桌面。轴子已经用了多年,纸张泛出黄色,斑点可见,只是不知是否为高密扑灰年画真迹,后来我判断,以父亲当年的财力,应该是比较便宜的印刷制品,而非年画师傅亲手所画。只是我认为,真与假在供奉的内容和内涵上,并不存在什么区别。
每年上完坟回来,在跳跃的烛光下,我会仔细仰望那比我高出许多的轴子。小时候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随着年龄增加,书也读了些,才了解了些许画面的内容。整个轴子,像祠堂的俯视图,局部又似剖面,里面的人和物一目了然。居高处的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应是家族始祖或可理解为人的祖先,代表已作古的先辈,他们面前立了牌位、供桌和供品,正在享受后人的孝敬。密密麻麻的竖格内,填写了已故人名,男左女右,对称为夫妻,也占据轴子的主要位置。最下端老老幼幼,分立祠堂入门台阶两侧,毕恭毕敬,作揖互拜,侍童们手提或肩挑食盒祭酒,伺候在大人后面,胁立两旁的大人物分别着明清两朝服装,似乎还在等什么人,时辰到了,再一起进祠堂供奉。
轴子中间格子两边有立柱,立柱贴对联,我家的对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横批四字“永言孝思”。祠堂入门也有一副对联,上写“俎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横批“一脉相承”。我曾对“百世”一词向父亲提出异议,认为应修改为“继世”。父亲皱眉问为何,我言说百世为限定词组,继世则不限定。父亲轻松笑着说无碍,又说家堂对联无非表达“俎豆馨香、慎终追远”之意,不必较真。此话一出,让我对务农一生的父亲的学问顿生敬意。在高密,大户人家的家堂轴子比小户人家尺寸更大些,因此对联的字数也就多出几个,但也不外乎“衍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之类,展现的是朴素的俗孝文明和边读书边务农的沧桑正道。
轴子上亦画有松柏梅竹等树木花草、鹤鹿兔狗等飞禽走兽,一是丰富了画面,二是寓意吉祥,寄托了正在生活的人们超越现实的美好愿景,即便现实人生总有许多不如人意。每当我在轴子跟前沉思默想,父亲总会悄悄离开,进到内屋,继续泡他的浓茶。
挂好轴子只是完成了摆供的第一步,供桌的祭品是早预备好的。新的大红筷子五双立于轴子前,筷子的空隙摆五只新花碟,碟内放糖瓜、蜜三刀、大蜜枣、桃酥、糖棍等,好的年头,再买些糖果,散置于盘子内,有时还会见到几个红红的大苹果,让我垂涎欲滴。
供桌上的三件大样值得记述。除非在农村,城里难得一见。准备的活都属于母亲,父亲只场外指导。首先用金黄的黏米制作一方年糕。年糕尺寸大小并不固定,每家每户视自家供桌大小订制,但一定是正方形的,有方正做人、稳步升迁的寓意。为让年糕美丽动人,制作时在年糕立起光滑的一面插进五个大枣,金黄的天空便多了等距离的微红的点缀,似乎闪耀着光芒。年糕完工后,再做枣山。枣山由十只用麦面制作的枣花叠起而成。面和到不软不硬,捏成细长条,东折西折,在母亲手里不一会儿变成了面的花朵。花朵呈三角形状,三个角各插进一个红色大枣,十朵花很快完成,在父亲的帮助下,固定在高粱秆制作的三角形框架上,按四三二一的顺序由下往上排列,一个无与伦比的等边三角形,制作完成后放置大锅内蒸熟,放凉取出,圆润而美好,用白而软的粗棉布盖好,直到年三十下午摆供时取出。枣山寓意着生活步步登高、人生放眼世界之意,殷殷之情,日月可鉴。
最重要的当然是摇钱树的制作。摇钱树的土壤是隔年饭。隔年饭是一碗金黄色的小米。金黄色的小米先是在大锅的滚水中翻几个滚,半熟时取出,放入碗内,挤干水分,让其凝固,圆圆的,高出碗沿五六公分的样子,周围插一圈大枣,杏枝的摇钱树从顶部中间插入碗内,不摇晃,不歪斜,顶天立地的一棵树,枝杈如手指,伸向四周。摆供时,父亲取来完整的三棵菠菜,让它们长在碗上,菠菜的绿叶覆盖了金黄的米饭。枝杈上,插上鲜绿的菠菜叶,是精挑细选的肥大的叶子,像一棵树长满了绿叶。过去用十元大钞置放树枝之间,如今用嘎嘎作响的崭新百元钞票。
摆罢烛台、香炉,插好蜡烛。红色蜡烛上金色的“福”字朝外,一进门就可看见,释放耀眼的金光。父亲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再细细检查一遍,感觉满意了,才长舒一口气,掏出卷烟,慢慢点燃,轻轻吸几口,对自己微笑。
香烟吸至一半,父亲迅速掐灭了它,放进棉袄口袋。他擦着火柴,点燃供桌两侧的红烛,等红烛的火光大了,再取三支香,凑近烛火引燃,毕恭毕敬地置入香炉。烛光烟晕,袅袅娜娜,如迷幻的梦境。
父亲退后几步,凝视家堂,神情肃穆。母亲忙不迭地从内屋抱出秋天新收玉米剥下的内皮编织的蒲团。蒲团在烛光中反射着星星的白,像极了那枚九天之上滚圆又丰满的月亮,款款地飘落在父亲跟前。父亲屈膝跪下,向家堂三叩九拜。他祈求过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贴红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居住条件差,大都是土坯房。房屋低矮,院墙低矮,树木却显得高大。在干打垒墙外,踮起脚,一眼便可把不大的院子看个干干净净:一般三间正房,麦秸铺的人字形屋顶,立两根烟囱,一日三餐,冒白烟。东屋窗外,一口压水井,与进门的门楼平行。西墙下,是鸡舍、猪圈、茅房,鸡猪共鸣,蹲在茅房内,可听它们合唱。站立北墙小窗下,竖起耳朵,隔着糊白纸的木格窗,能听见屋内说话。所以,即便深夜,屋里的人无论做什么,总不敢出大声,否则,第二天一早,花边新闻便传遍村子。
过了腊八,便数年。小孩子是真数,掰着指头算,咧开嘴笑,仿佛好日子近了。中年人数年,是一件事一件事忙着数,总有忙不完的事,好像儿女嫁娶,不到喜事临头那刻,船靠不上岸。因此,中年人是忙年,为儿女忙,为老人忙,忙到心力交瘁。老人也数年,坐在门外,或手提马扎,走到村口,一坐一天,把条通往外界的弯曲小路看到变直,望眼欲穿地数,因为年一到,闯世界的儿女们就回来了。
我家也是三间茅屋,中间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睡房。睡房用土坯垒了炕,炕上垫麦秸,麦秸上铺高粱席,席梦思一般。高粱席旧了,磨出了洞,露出橘黄的秸秆,我经常抽着玩,被奶奶训斥,说我祸害,不会过日子。土炕靠南窗,立于阳面,为取光暖,避严寒。窗是刺槐木的,做成木格窗棂,涂黑色油漆,冬天从里面糊层白纸,我手指吐满唾沫,点在纸上,窗纸便濡出指头大小的洞。听见院子里有响声,爬上窗台,贴近洞用一只眼看,便会看到外面来了什么人。
父亲从村支书家出来,夹一捆报纸。每年腊八这天,父亲总要抽时间,去书记家,孝敬点难得的东北黄烟叶,拉些家常,一是巴结,不为别的,只图来年不给小鞋穿;二是弄点报纸糊墙。书记心知肚明,早有准备,只待父亲告辞时,从墙角一堆报纸中拖出一捆,说着不够再来之类的话。父亲夹着报纸走回家,笑眯眯的,脸上全是满足,因为报纸崭新。
大扫除的活属于母亲。父亲从不动手干脏活。父亲擅长技术含量高的干净活,比如用报纸糊墙、挂年画、贴窗旁窗顶窗花、贴对子过门签等。父亲说这叫贴红,要忙很长时间,得男人干。我只能做小工或干脆当看客,因为我是小孩。比如母亲裹上头巾,高举笤帚清扫顶棚、四壁的蛛网灰尘,我就喜欢当看客。我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捂住嘴,看尘土在屋内飞扬,看破旧的报纸碎屑从墙壁飘到炕上炕前地面,逐渐积了一层,恰如旧年轮的污垢从记忆中剥落。
父亲总会在母亲打扫完之后回来,不早不晚,已成规律。他笑眯眯进门,说今年的报纸好,干净。然后摆好炕桌,端来母亲煮好不久的麦子面糨糊,还冒热气,浓浓的,黏黏的,一定好吃。我咽口唾沫,咕噜一生响,是肠子在蠕动。我主动申请在报纸上刷糨糊,理由是我可以让报纸上的大字朝外。父母一致认可我的提议,夸赞我有创意。趁父亲忙于将报纸贴于墙面,母亲坐在天井忙于剪窗花,我偷偷把高粱穗炊帚狠狠蘸进糨糊搪瓷盆内,然后送到嘴边,伸出舌头,用力一舔,一大口又软又甜的冰激凌吞进胃部,爽呆。父亲贴好一面墙,看看搪瓷盆,总是纳罕:用得这么快?
深夜,躺在炕上,四壁如新。闻着报纸清香,透过灯光的昏黄,盯着看满墙的大字小字,它们活了,像蝴蝶一样忽闪翅膀,穿越时空,向我款款飞来,覆盖了我,把我装扮成会飞会发嗡嗡之声的蜜蜂。我飞往春天的花田入眠,携带着憧憬和希望。
一天一天向年靠近,母亲的窗花剪好了。大红纸被剪成一个个圆,圆内有字,福禄寿喜分别占据一个圆,让喜鹊和梅枝围绕,或由两条鲤鱼抱起,或被两只大公鸡叼住,宛若有始有终的梦。父亲恭恭敬敬地展开,仔细查看,在不尽如人意处提议修改。瑕疵,即便在贫苦人家的年中,也不被允许。而完美,是在窗花被父亲认真地贴在窗棂之上后,才得以显现。我站在南墙根,望向大红的窗花,它们鲜艳欲滴,如父母的心跳。
离年越近,父亲赶集的频率越高。他首先挑选购买年画,即使再艰难的年景,即使少吃几顿饭,他也要买些称心的年画门画、窗旁窗顶。这些东西并非一次能置办齐全。父亲说,年画要有,窗旁也要有。因此他多次赶集,为的是买到好的。当我看到本来只有报纸的窗旁窗顶贴上了红蓝相间半刻半印的花瓶,花瓶上盛开高低错落的牡丹、荷花,甚至有鱼在半空跳跃,我总能感受这沧桑世间生命的律动。
而年画,父亲总是喜欢四条幅,沿一面墙排开,春夏秋冬便住在了家里。春天,杏花开在远处,像雾散开,近处桃花,一直灿烂。初夏的荷塘,荷花点点,似开未开,一只青蛙卧于荷叶,它想跳起来,到水里游泳,寻找池塘掩埋的繁星。深秋,菊花开了,它散开美丽长发,渴望长住人间,等待它的梦中情人。冬雪覆盖了原野,披挂于高大的松树枝杈,古朴的红梅从白的世界弯进来,举着红的花瓣……它们领我走进绚烂的世界,在那里向我展示本真。
年二十七,父亲从柴沟大集买来对联过门签,放置炕头。二十八,由呼家庄剃头铺赵师傅剃过头,美美地睡一夜。二十九一大早,父亲将我从梦中唤醒,要贴对联了,圆圆的红日头刚好爬过五龙河,光芒四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我站在几米外,一边打哈欠,一边指挥父亲贴对联。我说往上,父亲便往上,我说往左,父亲便往左。一切那么井然有序,像日升日落,也像四季更替。
贴罢对联贴福字,大红的纸,厚厚的一摞,是乾隆御笔的“福”。院落水井要贴。高大白杨树要贴。盛水的水缸要贴。腌咸菜的大缸要贴。放饽饽的箢子要贴。存碗筷的笸箩要贴。屋内所有家具要贴。大门外“出门见喜”的竖幅边上要贴。炕头“抬头见喜”两边各贴一个。那福字,抬头低头都可看见,怎么會不紫气东来、福气满满?
最后贴过门签,我搬来方凳,父亲踩在上面,举高双手,将过门签贴上门框,贴上窗顶。此时的父亲是如此高大威猛,我仰视着,看他手里一叠过门签魔术般变成一张一张,紧挨着贴满门窗。
微风拂过,过门签翕动,哗哗声悦耳。我坐于门槛,看它们摇曳,像看到风的身影,那么具体形象,还有五谷馨香。我喜欢它们传送的声音,像听到春天的脚步,从这家门槛迈进那家的门槛,没有遗漏,也不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