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飞松《我的家在溪边》

我的家在溪边,这是一个很小很小得村庄,小得甚至在县域地图上也难以找到它的痕迹。我生于斯,长于斯,见证了溪边和溪边人家的变迁。想起家乡的点点滴滴,用心收集如烟往事,禁不住手随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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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这个村名可能与村边小河有关系吧。这条现在看来很小的小河,是我们这个地方小县的第二大河流——徽水河。这条河的源头却大大有名,它就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黄山。因黄山位于古徽州腹地,这条河就成了徽水河。当河水流经我们村的时候,我们村便成了溪边了。

溪边村总共只有40来户人家,呈东西走向,一字形排开,排得紧凑,也伸得舒展。村里人家大多住得宽敞,几乎每家住房都面南背北,前有晒场后有菜园。房有大小,晒场与菜园亦有大小。家家菜园都种了四季蔬菜,有的人家还栽有桃、李、栗、梨、枣等果树。内容的丰富与否,全凭主人的好恶、勤懒、拙巧。勤劳人家不仅有四季果蔬,还将屋前晒场及晒场边的村间小路打理得干净、清爽。从村东走到村西,少见懒惰人家,因懒人家肯定不是缺这样就是少那样,要不就是乱堆乱放,没了秩序。

村间小路的南边是一条宽不过两米的小沟,隔开了村户与水田。沟里长年有半沟流动的水,一直流向徽水河。这条既能排污又能挡住家禽家畜随意到田里串户的沟,俨然是一条护村河,既帮助了整日劳作的人们,也减少了人们之间的不和。村中还有三条不过一米来宽的灌溉渠,呈南北走向,像三把刀子,将村子切成三份,渠边有树,渠与路交叉处有桥,可走人通车。桥边铺有石块,可就着渠水洗洗涮涮。渠水清澈,穿过村子和村后的树林,流向肥沃的庄稼地。每天的清晨与傍晚,总有一些妇女蹲在石块上,搓揉捶打着衣物,捶打声、搓揉声、谈笑声,在每天的日长日短中,伴着水流,热闹了自己,也热闹了溪边村,传向很远,传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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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整个村庄被郁郁葱葱的绿色包围。村的南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那里是鸟的天堂。平时少有人进竹林去惊扰它们,只有谁家破了装衣服的竹篮,坏了晒东西的竹栲,才有可能走上半里路,到竹林里选上一根两根老竹砍了,在竹林中将枝丫剔了,妥帖地处理好,才往家背竹子。这是一片能给村民带来吉兆的竹林,老人们说,如果随意地毁坏,村里的后生会打光棍。于是,竹林在人们的宽纵下,肆意地扩展着自己的范围。

村的西面是一座大大的土丘,足有上百亩,名叫黄家墩。黄家墩上长满了树,成为我们村规模最大、地势最高的树林。树林茂密,迎风招展,威风凛凛。黄家墩,顾名思义,与我们黄姓家族有着密切的关联。溪边村一直住着黄姓人,少有外姓人在村中安家。黄家墩就是我们黄家的祖坟山,上面安葬着历代的先人。

村中的北面,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土丘,大的有十几亩,小的只有十几平方米。这些土丘也有各色名称,有茶叶墩、鲤鱼墩、土墩、孤墩等。这些墩上也长满了树,也零零落落出现一些坟茔。这是村中外姓人的最后归宿。

有好长时间,我始终理解不了,在如此广袤的地带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座土丘,而且这些土丘下的土质明显有着堆积的成分。如果纯粹为了安葬逝去的先祖,大可不必人为地堆起土丘来。问了村中的年长者,他们也说不清楚土丘的由来。后来我联想到土丘旁的水田,才勉强能解释这个问题。我们村可供耕种的水田,每隔一段距离,水田便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是一口口水塘的名字,比如:景灯塘、作为塘、冷水塘等。我至今未在名为各种塘名的地方见过塘,这些地方除了水稻,就是下半年种的油菜、红花草等作物。据我现在的理解,可能是我们村中的先人,在当时田野灌溉水系不发达的情况下,以人工清理出大大小小的塘,以调节田地的用水,那些清理出来的泥土堆积在一起便成了现在的土丘。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有着各种名称的水塘,随着村中灌溉水网的逐步发达,逐渐回填成水田。这些水田与其他水田一样,一年中收获着两季水稻和一季其他农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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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有趣的就是村子东面了,也是我为什么要将东面放在后面来写的原因所在。黄山以奇松怪石闻名天下,诞生于黄山腹地的徽水河以另一种逶迤表现出源头的不凡,在流经我们村竹林时分了叉,形成四条小河流,最宽的大河不过百十米,最窄的小河不过十来米。这四条河经过溪边村也不过三里地,又陆陆续续地合并到一块了。

紧邻村边的是一条小河,小河的那边是大河。小河与村子相隔的是枝繁叶茂的树林,在树林带特别宽的地方,还有一个水塘,水塘常年比河中的水温要高,村里人养的鸭子白天几乎都是在水塘中度过。暮色降临时,鸭群主动离开水塘,相伴着到村口才开始分开,像一个个乖小孩,陆陆续续地回各自的家。水塘边是草地,草地尽头的树林里,是放牛娃活动的场所。不下田的牛们悠闲自在地啃着杂草,放牛娃们自由自在地在河滩边、树林里玩,更多的时候到庄稼地里弄一些花生、山芋用火烤着吃。当然,这些活动一定要背着大人们的。否则,回家少不了一顿胖打。小河很窄,宽处二十来米,最窄处仅有十五六米。河水也很浅,最深处也不会超过一米。水很清,清澈见底,能看见小鱼在游弋。村中妇女只有在洗被子时,才来到河边,将东西洗完了,就势在河滩中晾晒。有时为了放松自己,将双脚泡在水里,河中的小鱼们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聚集而来,在她们的脚背上、脚趾尖游来游去,时不时地啄上一口,妇女们居然毫无反应,似乎这些都很正常,小鱼们好像就是她们身体上的一部分,无所谓调皮,也无所谓乖顺。

小河与大河之间还是树林,也是一样的枝繁叶茂。这里自然也是耕牛活动的场所,也是孩子们更大的活动处。大河的那边还是树林,树林的那边是耕地。在这里,树林、小河、耕地都是长形的,顺延著大河道走,大河弯了,它们也弯;大河直了,它们也直。长长的,没有尽头。比较奇怪的是,耕地中间还有一条小河,小河的两边还是树林,只是这两排树林稍稍稀薄了一些。河流在这里发展了自己的范围,舒展了自己,也滋润了当地的庄稼。

儿时的春季,我与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每年都被父母安排了十来只鸭子放养。在鸭们小的时候,我早晚用竹竿赶着它们放养在水田里、水沟边。到了夏季,鸭子成熟了,自然也成了家中改善伙食的重要资源。没有上餐桌前的鸭子,也不需要我早晚赶着它们穿水田、游水沟,最多赶到河边的水塘里,鸭们一天自食其力的生活就此开始。村民的日子过得安逸,鸭们也潇洒。扰乱规律的就是上游的山洪暴发,暴躁的山洪被分汊的河道和密布的树林摆弄得温顺起来,水文静地上涨。鸭们发现时,河水开始暴虐了,自然回不了家了。几天后,发挥完威风的水退了,鸭们依旧踏着暮色如数回家,日子好似没有插曲。记得一次洪水后的次日,我将鸭子赶到水塘边时,一个惊人的发现丰富了我年少的生活:水塘边的树林里出现了很多很多鸭蛋。这一发现让我欣喜不已,成为我至今难以忘记的年少时期的美好回忆。我顺着水塘边的树林一路找下去,才发现自己的口袋变小了,我只有脱下裤子,将两只裤管用塘边的野草扎了,成了两个结实的口袋。那几天,我们一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辣椒煎鸭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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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鸡犬相闻,相互间和气往来。谁家有事了,招呼一声,左邻的媳妇、右舍的汉子,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需要帮忙的人家,从烧锅倒灶开始,忙里忙外。主人家反倒可以抽出空来,迎来送往。一时间,帮忙的人将主家弄得热热闹闹,直到事情结束才欢欢喜喜地散去。人们在这样平和安详的生活中,品尝生命的意义,诠释着生活的满足与愉悦,在这种满足与愉悦中繁衍生息,世世代代波澜不惊。人们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过得平和而又真实。

早晨,每家的男主人大多扛起一柄钉耙或锄头,走进田野里,围着自己家的田、地转上一圈,需要加水的扒开田缺,水哗哗地补充进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填上田缺。女主人则围着锅台,洗洗涮涮烧火做饭。因劳作的需要,妇女们大多要下地干活,早饭连着午饭做。吃完饭后,成人们拿起工具,走向各自的农田里,小孩们大多走进邻村的学校。整个村庄像停泊在绿色的港湾中的船,四周松涛阵阵。间或一只母鸡将憋了许久的蛋生在窝里,表功般地叫上几声,见无回应也偃旗息鼓了。黄昏时分,在炊烟袅袅中,成人们唱歌似地呼上几声放学回来却不知在谁家疯玩的小兒。待小儿回家,送上几声训斥后,便吃饭,洗漱,睡觉。一天算是过去了。入夜,偶有几声犬吠,也惊扰不了辛劳人的梦。

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当时觉得世界好像也就这么大。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只是去了一趟县城,并且还是由于我生病。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里,尽管到了县城还没完全治好我的病,却让我见识了县城的庞大,突破了我对世界的理解。这成了年少的我最深刻的记忆。随着我成年后工作,去过很多地方,在东跑西颠中,见识了许多的人和事,见识了城市的繁华和天地之间的博大。不得不重新理解起《题临安邸》来,理解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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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村里有三口井,是那种传统的吊水井,成为溪边人家的饮用水源。我们村地下水很浅,挖井时差不多两三米就开始出水了,往深里挖只是为了水质更好而已。每口井只需挖成四五米左右的正方形,只要确定了深度,就用四根粗粗的松树段子,打成一米见方的框子作为井基,然后再在松木框上,用石块往上码,码到地平线为止,再用四块石板分放四边,形成二尺见方的井口。略高于地平线的井台光光的,完全不像电影里放的那样,圆圆的高出地平线的井口,井口旁有两个木头做的架子,架子上安一辘轳,辘轳上绑着绳子,用绳子来拉水桶。那是指那些地下水很深的地方。我们的水井很简单,井边放一根细长的留有倒杈的木棍作钩。村里人在挑水时,用此钩勾住水桶,将水桶送进井里装水,再勾上来挑回家。

我在很小的时候,与村里大部分小孩一样,就开始挑着两只水桶到井边挑水了。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挑水的情景。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我姐只比我大三岁,我弟比我小两岁,我们三人都没挑过水。一天中午,父母都不在家,我姐要烧饭,水缸却见了底。见此,我主动承担了挑水的重任。我拿起水桶,抄起扁担,装模作样地出门挑水了。到了井边,将水桶放进水里,水桶立即睡倒在水面上,我用井勾将水桶柄勾住,勾起只有半桶水的水桶往上提,没想到半桶水却像灌了铅,将本来鼓起的雄心与水桶一样出不了井口。第一次挑水就这样草草地失败了。

一直以来,溪边在四乡八里是个出了名的好地方,吃穿用度来源于村中的土地、村边的河流。种的有水稻、蔬菜及五谷杂粮,养的有家禽、家畜。还有烧饭的柴禾、河中的鱼虾、清清的河水、丰美的田地、绿色的森林、忙碌自足的溪边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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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后面也就是北面有一条官道,与村隔着一小片树林。这条宽不过两米多的官道,是自古以来的商道。路基由石头铺就,中间是厚石条,石条的旁边是鹅卵石。中间的石条,经过数不清的独轮车碾压,石条的中间已经印上深深的车辙。路的北边还是树林,任由多少人经过我们村的时候,不禁为两边的树林而敬畏。听村中老人说,在那个战争年代,我们村曾经发生了一起不大的战争,从东边的县城来了一小队日本鬼子,在黄家墩遭遇由西往东的中国军队。因了树林的阻挡,一场对象不明的遭遇战在此打响。当时的日本人吃了大亏,在几乎全军覆没后仓皇而逃。过了三天,大队日本鬼子经过我们村时,早早地就放起了壮胆枪。当时,我爷爷正在官道边的一块田里犁田,一听见枪响,连人带牛立即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避开了泄愤的日本鬼子。后来,日本鬼子将吃亏的责任推到失察的汉奸身上,这位汉奸的头被割下来挂在黄家墩下的一棵歪脖树上。

这段历史,已经离我们远去。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村东面打通了一条穿村而过的公路,这条公路连接着两个乡镇,呈南北走向,方便了村人与外界的联系。这一横一纵一古一今的两条路更加丰富了溪边村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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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溪边村住的大多是黄姓人家。村里有一座黄姓人的祠堂,祠堂不大,三进二层结构。我小时候就见过这座祠堂,只是那时的祠堂已经变成生产队的粮仓。那时的祠堂已经没有彼时的容貌,没了祖宗牌位,没了祭祀的香火,没了祠堂的静谧,只有成堆的粮食和没完没了的喧哗。进了祠堂,那一根根用白果树做成的大圆柱,被粮仓里堆放的棉花虫蛀得千疮百孔。供奉祖先牌位的供桌早已不见,上楼的楼梯也随着祠堂的没落而坍塌……祠堂已经没了内容,剩下的只是一座上了年头的老屋。

黄家祠堂与所有的宗族祠堂一样,在不断累积的陈年旧事包裹中从历史深处走来。无数的故事随着堆积的灰尘,和破损的建筑一样,再也不能恢复到原初。在所有旧事中,只有一件让我至今黯然。由我往上数至少有六辈的一位先人,抱着他的孙子在祠堂门口玩,小孙子被门口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哭了。那位先人回家扛来一把锄头,将那块凸起的石头起了,再用土将其填平。没想到此事居然掀起轩然大波。那位先人因违反族规,其直系子孙受到驱逐的惩处。尽管自古就有“树挪死,人挪活”的说法,习惯于太平日子的普通人,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前几年,连这座不像祠堂的祠堂也没了,瓦砾清除后变成一片菜地。

历代的溪边人在溪边繁衍生息,这里的人们都将自己的美好寄托给未来,在这样的一种精神使然下,一座座寄托精神的小庙在村边的树林里拔地而起,有观音、土地、关帝等神灵的建筑分布在村北的树林里,这些庙里只供奉石胎的菩萨像,却没有和尚,每到这些菩萨的礼拜日,庙里供奉的菩萨像前案几上的香炉中自然就有了香火。这些都是村民的自发行为。这些庙都是溪边村的先辈们修建的,在一代一代的溪边村民修缮、祭拜中延续下来。可惜我辈还是年幼,在四十多年前,依然没见到这些庙宇,据说是在那个非常年代里,被毁得一干二净。当时,这些庙宇被毁时,一位壮年将两尊石胎菩萨偷偷扛了出来,用稻草包了,埋进村后的树林里,直至二十多年前,县城旁一座寺庙扩建,他才将菩萨像捐了出去。也许是他的慈悲心得到佑护,现已年近九旬的他依然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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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小孩,远不能理解我们当时的欢愉,更谈不上在溪边享受那美妙的自然风光了。多少年后,我在多年的奔波中,不断理解生命的意思,也知道了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有生命,都与人一样能呼吸,有生命。我没想到我们村的美好环境居然到了生命的终点。

三十年前,我们村开始对树林进行疯狂的砍伐,先是靠近村边的树林在村人疯狂的柴刀下变得干干凈净。邻村见我们村如此对待树林,他们也拿起刀子斧子成群结队地参与。不过几年光景,黄家墩、溪边河滩、官道等等,四面的树、竹均被摧残得一干二净。接着,那些被砍光了树的空地被劳力多的人家开发,变成了耕种的田地。

以前,我习惯了徽水河的温顺与驯服。可能是村人疯狂的行为震怒了上天。一年后的黄梅雨季,连天的漂泊大雨扑向我们村,山洪因为没了树林的阻挡,肆意地攻向已经无助的人们。那一年,无论开发成田地的还是尚未开发的荒地,均被山洪席卷而来的鹅卵石、黄沙所淹没。人们不仅失去了茂密的森林,还失去了肥沃的土地。大片的原本能正常耕种的土地也下了河,原来四条清晰的河流变成了一片石滩。人们用无知换来了徽水河的暴虐。没多久,村头还出现一个废旧塑料加工厂。整天的灰沉沉、雾蒙蒙,飞絮漫天……

溪边,这个在县域地图上也找不到点的小地方,当年的生活是何等的悠闲。这个曾经站在村外在四面都看不到村内任何建筑、全被成片绿色挡住的世外桃源,因人们对它的摧残,被暴露于视线中的它居然显得那么的不适。河水没了树林的挡护,在树林被砍掉的当年就将残留在地上的树根拔起,扔向远方,取而代之的是鹅卵石、黄沙,这些石头沙子将原本富饶的土地变得一片荒芜。

三十年的岁月如梦如幻,远去的一切改变了溪边人家的习惯。可能是新的事物和习惯的渗透,当年一家有事全村帮忙的风俗,改成礼仪公司模式化操作。他们的进入尽管多了热闹,却没了原先的情感与韵味了。

溪边,没了树的围绕,清秀的河滩变成了乱石嶙峋的石头沙场,原先的官道上的石块早就被人撬了,回家垒了猪圈,道路也变得丑陋起来。由此可见,农村的颓废与城市的颓废不尽相同。可能是面积大了的缘故,溪边消失了先前的优势,由于远离乡镇,加上人口又不多,现代的公路也通不进来,犹如一个老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孤立无援。溪边,又如一个支离破碎的器物,被人们遗忘了。

古人曾沉醉不知归路,我对家乡的美好记忆永远停留儿时,并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远去。曾经的溪边已成为往事。我怀念她,那个像桃花源一样的依水而居的悠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