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家住土坝街南头,再往南就出土坝街边界,属于别的一处地方了。土坝街不大,却是一条古街。据说春秋战国末年,楚国一路兵退至寿春城,这里就是一处楚国囤积粮食的地方。土坝街四周高,中间平,既是当年为了防止雨水侵入粮仓而垒筑堤坝的结果,也是土坝街名字的由来。土坝街南北不足一里地,东西不足两里地,中央交叉一处十字路口,从西至东按照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的南北路径,依次排列开来,像是分割开来的豆腐块。按说,十字路口是土坝街的地理位置中心,也应该是土坝街的生意买卖中心。要说是,那也是过去是,现在不再是。自从土坝街南端建立起市第二人民医院,土坝街本身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其商业重心却无形地往南偏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与土坝街中间分隔着一条东西马路,整天进进出出看病的人像赶集似的。这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处做买卖的新场地,好像随便地抓一把沙子摊开来,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刘三的家门正对着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他家的房屋南墙外面又生出一堵墙,上面斜披上一层石棉瓦,日杂百货往里边一铺展就开起一家杂货店。刘三没有固定职业,开店便成了他的固定职业。要问现在土坝街的商业正中心在哪里,就是刘三家的杂货店。可刘三家的杂货店是那么局促,是那么逼仄,是那么不成气候,一个不了解土坝街历史和现状的外地人,你把這种观点说给他听他也不相信。然而事实就事实,事实就是这么荒诞而不能令人确信。
刘三老婆名叫小桃红,在这家市级人民医院做护士。小桃红分进医院的时候,人面桃花的,青枝绿叶的,刘三一下子就紧盯上她。那时候,刘三没事做,整天游手好闲,在土坝街上闲逛过来闲逛过去,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土坝街上的许多男孩子变成大男人之前都这样,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父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安不下一颗心。反过来说,就算自家摆着摊子开着铺子,做着十分兴隆的生意买卖,父母也不敢让他们乱插手。他们游手好闲习惯了,一双手上长着牙齿,能吃钱,还好惹是生非。好端端的一桩买卖,他们要是插上手,非得沾上一股子霉气来。土坝街上的老人有经验,说赶明儿找一个女人成一个家,套上笼套子,就服服帖帖的啦。老人们说这话,就像说一头套进田地里干活的牛犊子,或是套进磨道里拉磨的驴驹子。足见在我们的土坝街,一个男孩子的成长是要有一个漫长过程的,一点着急不得。
小桃红跟上刘三,最初市第二人民医院里的人不能理解。按照世俗的观点来看,他们俩怎么着都般配不到一块儿去。比如说文化,小桃红中等护士学校毕业,刘三怕是连小学都没能毕业。比如说长相,小桃红家住江南一个小镇,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刘三家世代居住在土坝街,长相赖歪歪的,猛看就像一个没有进化完全的类人猿。就算文化、长相都可以不去深究,可刘三连一份最起码的正式工作都没有,这就更说不通情理了。你说小桃红跟上刘三图个什么呀?还能将来他们俩过日子就吃小桃红的那么一点工资吗?还能将来他们俩结婚后刘三领着小桃红去他们家吃住吗?市第二人民医院里的人左思右想一番,还是对小桃红的选择不理解。按照通行的做法,像小桃红这样的女孩子,要么在本院职工中找对象,要么去社会上其他单位找对象。要是在本院里找对象,双职工,分房屋好分,双工资,将来过日子怎么都差不到哪里去。要是在社会上找对象,可供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什么阶层的男人没有,什么职业的男人没有,什么家境的男人没有?可小桃红偏要跟刘三,只能说明她的眼光有问题,只能说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其责任只在鲜花,不在牛粪。
市第二人民医院与土坝街相隔的一条马路不算多宽,可医院里的人对土坝街的成见远远不止一条马路这么宽。土坝街有土坝街的传统观念,市第二人民医院里的人不能接受;土坝街有土坝街的陈规陋习,市第二人民医院里的人更是看不习惯。比如说,土坝街的人蛮横无理,他们之间要是发生利益上的冲突纠纷,市第二人民医院里的人肯定会一败涂地。医院盖家属房,选择的地方就远远地离开土坝街,他们的孩子更是不敢来土坝街上玩耍。土坝街是土坝街孩子的地盘,别处的孩子来这里玩耍不是找不自在吗?不是皮肉痒痒自找挨揍吗?当地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乱得跟土坝街一样。就是指这里的居民杂乱无序和难以管理。土坝街上有居委会,闹纠纷的居民每天不断地争吵挤破门,这里的工作人员头疼欲裂是正常的事。土坝街上有派出所,偷抢扒拿这一类案件民警手忙脚乱地都处理不完,更别说其他案件了。土坝街的这么一种现状,不能说不影响市第二人民医院,他们的围墙比别处高,他们的门窗比别处牢,他们的神经比别人紧,他们的压力比别人大,处处要提防,时时要警醒。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人过去是抱怨声连绵不断,现在渐渐地就平息下来了,谁叫你跟土坝街做邻居的呢?你跟土坝街做邻居,就由不得你去抱怨,抱怨也是白抱怨。不过、不过,不过什么呢?小桃红跟上刘三,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人还是要多少议论议论的。
一个貌若天仙的小护士,跟上土坝街的一个赖歪歪的小痞子,这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建院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面对同样一件事,土坝街的人却是一副见多不怪的样子。不要说小桃红跟上刘三,就算七仙女跟上刘三,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成的反驳事例就有一个,家住土坝街东头的韩新山,他是土坝街的一霸,前后不知道进派出所多少回,每一回都被他老婆找人保出来。他老婆不是别人,就是地方戏剧团的地方戏演员小金宝。小金宝经常上电视,往土坝街派出所一站,打两个电话,就能把事情摆平了。一个是土坝街的小混混,一个是土坝街的一霸,刘三不能跟韩新山相比,同样小桃红的名气、长相,也不能跟小金宝相比。小金宝的名气越来越大,与韩新山在背后支撑她有很大的关系。韩新山通过黑道摆平红道,那年市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第一个确定下来的独唱演员就是小金宝。再说土坝街大小也算一座千年古镇,不说古代出过秀才举人之类的文化人,就说现在不是每年都有孩子考上大学嘛!龚羊肉火锅家的五丫头,从小吃羊下水长大,听说今年照样考上一所师范专科学校,不说将来成为一个大人才,最起码分配到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是没有问题的。再说曹木锨家的二孩子,就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当保卫科的副科长,不是我们土坝街上的人伸头搞保卫,他们医院能有这么安宁吗?要说不应该,也是市第二人民医院不应该盖在我们土坝街的南头,医院把四周的病人招引过来,顺便把四周的恶人也招引过来,要说我们土坝街乱得跟棉花套子一样,一部分责任也在他们的身上。
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人与土坝街的人各执一词,各说各的道理。刘三与小桃红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看来只有双方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先说小桃红。她家住江南的一个小镇上,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父母生过她的姐姐,原本想生一个男孩子,却意外地生下小桃红。可以说在他们家,小桃红就是一个多余的孩子,从她出生显示出性别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在她小时候的记忆中,父母往上偏袒姐姐,往下偏袒弟弟。姐弟三人发生争执,小桃红与姐姐之间,她是有理也没有理;小桃红与弟弟之间,她是有理也没有理。小桃红初中毕业,执意报考一所靠近淮河岸边的中等卫生学校,就是想离家远远的,就是想离父母远远的。三年毕业分配工作时,老家那边有名额,小桃红坚决不回去,心甘情愿地来到市第二人民医院。这之前小桃红在卫校谈了一个对象,男孩子上医士班,他俩是老乡。小桃红的心态很复杂,毕业不想回老家,却谈一个同乡做对象。小桃红跟这个男孩子说,要是将来我俩真想结婚的话,你卫校毕业也不能回老家。男孩子点头答应下。小桃红分配来市第二人民医院做护士,男孩子跟着一起来市第二人民医院搞化验。按说男孩子是小桃红自己选择的,就应该是一桩合心合意的姻缘。不想中间发生一件事,小桃紅的想法改变了。
某一天的傍晚时分,他俩下班一起去土坝街的电影院看电影。电影票提前买好,他俩按时进场就可以了。正是人头攒动进电影院的高峰期,前一分钟电影院门前风平浪静的,后一分钟一大窝男孩子相互打起来。打架的两派孩子,一派是土坝街的,一派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两派人蓄谋已久,有备而来。电影院紧挨派出所没有几步远,他们不怕派出所的民警,事先约定好时间地点,就想在这里混战打架。两派的孩子在人群中打过来打过去,叫骂声、喊叫声不绝,棍棒乱舞,砖块乱飞,一片混乱。小桃红与男孩子手拉手走过来,突然遇见两派的孩子一乱一冲,彼此走散开。小桃红吓得直往旁边躲闪,一转眼却不见了男孩子。小桃红大声地喊叫男孩子的名字,重新钻进人群中。地上躺着几个受伤的男孩,小桃红一个一个去查看,就是不见男孩子。派出所民警听见动静跑过来,三声哨子一吹,电影院门前干干净净的,连躺在地上的几个孩子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小桃红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门口,“哇哇”地哭起来。
男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就在旁边的派出所里。派出所里最安全。
那一天,刘三也在混战的人群里。不过刘三不是主谋,不是主将,要不是偶然间得到这次打架的消息,他连参战的资格都没有。刘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在土坝街打架轮不上他。刘三意外地获得参战的机会,意外地遭到一闷棍子击打,两条腿一软,躺倒在电影院门口,痛苦不堪地喊叫起来。刘三疼痛难忍,歪鼻斜眼,叫骂不止。这个时候,小桃红挤过来,伸手抚去盖在刘三脸上的头发,说一声你怎么会不是林凌呀?那一天,刘三的衣着、发型、模样,都跟林凌很相似。林凌就是小桃红的对象,就是那个逃之夭夭的男孩子。就是这一刻,刘三忘记痛苦,刘三停止喊叫,刘三记住了这个抚摸他脸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手的温柔,是刘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个女孩子的漂亮,是刘三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桃红来市第二人民医院上班时间不长,刘三这是第一次见着她。从此以后,刘三的一双眼睛就整天在土坝街上寻觅小桃红,追逐小桃红不放松。只要小桃红一走出市第二人民医院大门,就一定能遇见刘三的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小桃红知道,这个就是那天打架受伤躺在电影院门口的男孩子。别的护士害怕一个人单独上土坝街,都说土坝街的小痞子不好惹,惹上就是麻烦和污秽。小桃红不害怕土坝街的刘三,她喜欢单独一个人走上土坝街,她想见一见这个尾随追踪她的男孩子。
要说土坝街的男孩子追逐女孩子的方法多种多样,刘三的这一种看上去最柔弱无力。刘三在追逐小桃红的过程中,自个儿尽可能地弱小,以显示小桃红的强大,自个儿尽可能地被动,以显示小桃红的主动,自个儿尽可能地刻意,以显示出小桃红的随意。有一次,小桃红很随意地一步一步就把刘三引诱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小桃红一转身不见了,单独留下刘三在那里。小桃红快速地绕向巷子的另一端,两手掐腰,横眉冷对,一下子挡住刘三回转的去路。小桃红侠女似的大喊一声“嗨”,说,你跟踪我干什么呀?在土坝街的地盘上,刘三哪里会害怕小桃红!可刘三吞吞吐吐地红着脸说话,就是要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
刘三狡辩说,我没有跟踪你。
小桃红问,你没有跟踪我,怎么我来这条偏僻的巷子,你也来这条偏僻的巷子?
刘三说,怎么,你能来这里,我就不能来这里?
小桃红理直气壮地说,我来这里就是想看你是不是跟踪我一起来这里。
刘三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不说话。
小桃红逼问刘三,你说你跟踪我干什么?
刘三畏畏缩缩的,依旧不说话。
小桃红问,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了我,想跟我谈对象?
刘三答非所问地说,你跟我们土坝街的女孩子不一样。
小桃红问,怎么不一样?
刘三说,你比我们土坝街的女孩子长得排场。
小桃红问,什么叫长得排场?
刘三说,排场就是漂亮。
小桃红笑一笑说,我可告诉你,我是有对象的人。
刘三说,你有对象,我没有对象。
小桃红说,你有没有对象我管不着。
刘三沉默了。
小桃红说,你愿不愿意替我办一件事?
刘三快速地问,你说一件什么事?
小桃红说,让我的那个对象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
刘三说,我试一试。
小桃红说,不是试一试,是一定。
刘三又是不说话。
小桃红问,你知道他是哪一个吗?
刘三说,一个戴眼镜的南方小男人,他的名字叫林凌。
小桃红十分惊讶,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呀!
刘三笑而不答。
小桃红说,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你想办法吓唬吓唬他,让他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就行了。
刘三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出现土坝街电影院那件事,小桃红就把林凌这个男孩子看透彻了。他是一个关键时刻靠不住的小男人,他是一个不能给她任何安全保障的小男人。同时小桃红也把自个儿的命运看透彻了,要想在市第二人民医院扎根下去、生存下去,就算重新找一个男孩子谈对象,林凌都不能待在这里了。最初刘三只是小桃红利用的一颗棋子,利用他去对付林凌,利用他把林凌赶出市第二人民医院。要说小桃红找对象,横着挑,竖着挑,都不会看上土坝街的男孩子,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跟刘三结婚。其实刘三对付林凌的办法很简单,不用拳头去打林凌,不用棍棒去威胁林凌,他找到林凌,直接跟他说,我现在跟小桃红谈对象,你得离开小桃红远远的。怎样离开小桃红远远的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刘三说,要是好讲好说你不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就不能怪我不好说话了。林凌单独面对刘三一个人,倒是没觉得有多大的危险与威胁,可当他想到刘三背后的土坝街,想到土坝街电影院的那一场打架,自然而然地软下来了。自从发生了土坝街电影院那件事,林凌就像生了一场病,不敢去面对现实,不敢去面对小桃红。这一次,林凌不能不去当面问小桃红,你怎么脚踏两只船,一边跟我谈对象,一边跟刘三乱勾搭?小桃红的态度很明确,说从现在起我不想再跟你谈对象,也不会跟刘三谈对象,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地面上,一只船都不去踏。小桃红折过头去问刘三。
小桃红说,我什么时候同意跟你谈对象了呀?
刘三说,我要是不跟林凌说我俩谈对象,你说我凭什么赶人家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呀?
小桃红想一想刘三说的在理上,赶紧申明说,就算你真的把林凌赶出市第二人民医院,我也不会跟你谈对象。
刘三说,那是以后的事,等我赶走林凌再说吧。
小桃红开始觉得这样做事有些不妥当。
小桃红说,我现在已经后悔托你去办这件事了。
刘三说,你后悔,我不后悔。
小桃红说,我现在不想让你赶林凌出市第二人民医院了。
刘三说,你现在说这话晚了,我已经跟林凌打过招呼,限他在半个月之内离开这里。
小桃红说,你往下再怎样去做,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刘三说,跟你没有关系,那就跟我有关系吧。
这个时候,小桃红的心情更加复杂。她嘴上说不让刘三赶林凌出市第二人民医院,其实恨不得林凌当天就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她嘴上说刘三做什么事跟她再没有关系,其实心里最担心从此被刘三粘上。接下来,小桃红对付两个男孩子的办法是一样的,一个都不去搭理。上班她待在科室里,下班她待在宿舍里,每天不出医院大门,不出宿舍大门,一连好多天风平浪静的,不见林凌,不见刘三。小桃红不见刘三,刘三每天都在医院大门口晃悠着,每天都在监视着林凌的行踪。小桃红不见林凌,林凌真的生病一蹶不振,在一个夜黑风寒的夜晚里,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回老家去了。林凌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确切消息,是刘三告诉小桃红的。小桃红独自一个人待在医院单身宿舍中,刘三推门走进来。
刘三说,林凌走掉了。小桃红一惊,问,真的吗?怪不得医院里的人在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呢?刘三说,你交给我的事办成了。小桃红说,谢谢你!刘三说,你怎么谢我呢?小桃红问,你说我怎么谢你呀?刘三说,你知道的。小桃红问,我知道什么呀?刘三说,我俩谈对象。小桃红说,这不可能。刘三说,怎么不可能?小桃红说,我现在不想谈对象。刘三说,你在耍弄我?小桃红问,我怎么耍弄你啦?刘三说,我替你赶走林凌,你就得跟我谈对象,不跟我谈对象,就是在耍弄我。小桃红说,你替我赶走林凌与我跟你谈对象是两码子事。刘三说,你可要想清楚再说这种话。
小桃红看见刘三的两只眼睛里露出一片血红的凶光。小桃红知道再跟刘三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小桃红采取缓兵之计说,就算我跟你谈对象,我总得好好地想一想吧?刘三说,我不急,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让你好好地想一想。
一转眼半个月时间过去。刘三每天都去见小桃红。小桃红在科室上班,刘三去找她。小桃红在宿舍休息,刘三去找她。刘三像一只温驯的牧羊犬,不说话,不闹事,每天就是去安静地看护着小桃红,或者说去警醒地提示着小桃红。小桃红想发火,都不知道怎样发。小桃红说,你每天都这样死死地纠缠我,我不跟你谈对象也得跟你谈对象呀!刘三说,那你就跟我谈对象。小桃红说这话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依她目前的状态,要么像林凌一样离开市第二人民医院回老家,要想继续留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看来只有找土坝街的男孩子谈对象是最可靠,最现实的。事实明摆着,小桃红不找土坝街的男孩子谈对象,就很难摆脱刘三的纠缠。小桃红要想摆脱刘三的纠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土坝街找一个比刘三更加厉害的对象。眼前刘三不是小桃红最适合的人选,小桃红只能暂时选择刘三。小桃红说,我答应跟你谈对象。刘三没有显出应有的高兴,反倒一脸严肃,进一步说,我不急,我再给你半个月时间让你好好地想一想,你要真的同意跟我谈对象,就得同意跟我结婚。小桃红说,谈对象是谈对象,结婚是结婚,你怎么说成是一码子事呀?刘三说,在我看来,结婚跟谈对象就是一码子事。刘三看上小桃红,想快刀斩乱麻,娶她做老婆。小桃红暂时答应刘三谈对象,再慢慢去想解脱的办法。这个时候,小桃红才知道土坝街男孩子的厉害,才知道刘三软得水一般坚硬,软得她一点退路都没有。小桃红“呜呜”地哭起来。刘三说,你想哭就哭一哭吧,等你哭干眼泪再答应做我的老婆就高兴了。
小桃红最终同意跟刘三结婚了。小桃红把眼泪哭干的时候,想明白一件事。一件什么事呢?那就是在土坝街找一个男孩子做男人是她的命。这件事想明白,紧接着想明白一嘟噜事。比如说,小桃红不怕刘三没有工作。土坝街天生就是一处做生意买卖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需要什么工作呀!同样道理,小桃红不怕土坝街的男人顽劣,女人天生就是为塑造男人而生的。男人天生就是要交付给女人调教的。小桃红相信,劉三的顽劣是可以改造的。小桃红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耐性。又是半个月过去,小桃红心甘情愿地跟刘三说,我俩结婚吧。
刘三的父母就住在土坝街上,家里的房屋不少。只是刘三的父母不愿让刘三在家里住。家里的房屋,出租的出租,开店的开店,没有一间闲着的。刘三在家里住就是白住钱。要是刘三结婚后小两口一起吃住在家里,更是浪败钱。土坝街的人家跟别处的人家不一样,一个男孩子长大就算没结婚没成家,白吃白住在家里都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结过婚成过家,更是不可能白吃白住在家里。上一辈人对待下一辈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男孩子结过婚还在家里住。在土坝街,一个男孩子结过婚不存在分家不分家,直接另立门户过日子。有本事的就在土坝街生存着,没本事的逃荒要饭也是另一种本事吧。
后来,刘三和小桃红结婚后就住进土坝街南头的这么两间房屋里。
房屋产权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小桃红一趟一趟找医院领导,就是看上这块地场将来能开店,能给游手好闲的刘三找一份正经事做。两间房屋原本就没有空在那里,常年出租给别人开商店,见月有一笔钱递在医院领导的手上。医院领导起初死活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很简单,这里不是住家的地方,想要房屋结婚,从医院家属区分给你们两间房屋。小桃红跟医院领导说,刘三不适合住在医院家属区。为什么不适合呢?道理很明显,刘三是土坝街长大的,住在土坝街不守规矩,有派出所管理,跟医院不相干,刘三去医院家属区住,其结果就不一样了,要是邻居不得安生,怕是医院领导就跟着不得安生了。医院领导想一想,觉得小桃红说得有道理,就把这两间房屋分给小桃红。两间房屋就像两块油汪汪的肥肉块,医院领导一下子塞进小桃红嘴里,医院不少人眼红生意见。医院领导不怕他们眼红生意见。
医院领导说,你们谁有意见当面找小桃红说去,我看见刘三每天都在家里磨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你们谁不想夜里睡安觉谁个去说去。
医院里的人敢向领导当面提意见,不敢向小桃红当面提意见。这件事波澜不惊地平息下去。
刘三确实每天都在家里磨杀猪刀,真的帮王五杀过一段时间猪。刘三跟小桃红结婚后起初不愿在家里开店,看不上这么一点生意买卖,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双腿还不愿让小桃红拴得太牢固。不开店干什么?就去帮王五杀猪。土坝街的男孩子都一样,不结婚不成家,整天在土坝街闲逛游,整天吃喝父母的,不愿找事做,不愿挣一分钱。一旦他们结婚成家,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吃不上父母的,喝不上父母的,不说养活老婆,不说养活孩子,自个儿总得养活自个儿吧。王五是刘三比较投缘的一个兄弟,现在也成家了,老老实实跟着哥哥一起杀猪卖猪。一溜肉案就摆在土坝街的菜市场上,见天卖三四头猪。王五兄弟俩自己买猪自己杀猪,清早活多忙不过来,刘三去帮着打一份临时工。刘三觉得适合,三更天爬起床,太阳出来,街民陆续上菜市,就收手了。剩下的时间,刘三想溜哪里溜哪里,哪地场热闹往哪地场凑。晌午睡个长长的回笼觉,又是一天了。
生意见的是小桃红。
小桃红不是嫌刘三杀猪不好听,是嫌刘三脏,闻不得刘三身上的那股子猪臊味。可能做护士的女人都有这方面的洁癖,她们整天跟各类病人、病菌打交道,一双手不是浸泡在药液里,就是浸泡在肥皂水里,还嫌别人脏?
这天早上,刘三还是三更天起床,只是没有去王五家。刘三不去杀猪,不是因为小桃红说他脏,是他觉得杀猪没有意思。刘三不愿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猪的号叫声与小桃红的埋怨声中。刘三赶早把土坝街溜达一圈。土坝街还是土坝街,只是土坝街的一些地方,刘三现在很少有时间溜达,渐生一份陌生罢了。而后刘三吃过早点,又去桑拿浴洗了个澡,才回家来。这天早上刘三没杀猪,闲出一大堆关于人生的感慨,脸上染着丝丝缕缕的怒色。刘三走进家里,一言不发,一头拱床上睡起来。小桃红不明就里,还是让刘三当着她的面洗漱一番才能睡觉。刘三说,我今早连根猪毛都没拔,该不会还有猪臊味?小桃红不信刘三没杀猪,说没拔猪毛,也有一股猪臊味。刘三起床,巴掌跟起来,“啪”一声扇小桃红脸上。这是结婚后刘三头一次打小桃红。刘三心想小桃红会喊会叫,会还手会骂人。土坝街上的女人都这样,男人惹上女人,女人会扯着男人的祖宗八代骂半天,骂得土坝街起黑雾。小桃红不这样,像不认识似的猛盯着刘三,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小桃红的脸上,五个鲜亮的手指印暴出来。
小桃红跟上土坝街的男人,却跟土坝街的女人不一样。
刘三不再杀猪,跟上卡车押货车。这活是李四帮刘三找的。李四也是刘三的哥们,如今开了一家货物配送中心。简单地说,别人有需要运送的货物找李四,李四再找车去送货。李四干这种生意有几年了,做得很有名气,也很有信誉。最关键的是不能有一点闪失。一车货物上百万,闪失了,有多少本钱也得倒贴进去。
远途的、近途的都要有人押车,刘三干的就是这种活。
刘三先跟卡车去过几趟广东。一辆卡车有两个司机轮流开,不分白天黑夜也得跑三天三夜。长长的路途上,刘三除去睡觉还是睡觉,什么事都不用做。车在货在,刘三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广东是个刘三没去过的地方,花花绿绿的街道,花花绿绿的男人女人,刘三很饱了几次眼福。刘三觉得这份差事,真他妈的不错,比帮王五杀猪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刘三回来家一身臭汗味,一身汽油味,小桃红不嫌弃。小桃红说,这是款爷的味道,猪臊味才是土坝街的小市民味道呢。刘三一身汗臭味,一身汽油味,一身款爷味,饿虎扑食一般就往小桃红身上扑,小桃红吓得哇哇叫。小桃红说,你要想跟我睡觉,还是要洗一洗干净的啦!小桃红说话带一点江南女孩子的口音,刘三听进耳朵里入心入肺,特别受用。
刘三又押车去了一趟河南。
那几年,河南境内的一些地方很乱,车匪路霸拦路抢劫很猖獗。天黑下来,吃过晚饭,准备上路,司机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刘三,让他换衣服。刘三抖开布包一看,是一套假警服,自个儿吓一跳。司机瞧见刘三的一副熊样子,问刘三,李四没跟你事先交代清楚?刘三惊恐地直摇头。刘三经验少,有些话,有些事,李四没敢提前跟刘三说。司机说,你先穿上,过去前面这个县就能脱下来。刘三知道穿假警服违法,可违法也得穿上呀。刘三穿上假警服,司机又递过一把枪。是一把手枪。刘三以为是仿真手枪,不想掂在手里很沉,不像是假的。刘三更加害怕,问这把手枪该不是真的吧?司机不言语,拿出几发子弹,一粒一粒压进弹夹里。司机压一粒,刘三的两眼大一圈。司机压好子弹,“咔嚓”推进枪膛。刘三的心抖手也抖,不敢再接手枪。司机就把手枪摆放在方向盘前面,跟刘三说,就你这副熊样子,把枪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呢。
这一趟押车自然是没出事,没遇见想象中的枪杀局面,但刘三还是不愿押车了。
刘三还能干什么呢?只能在家里开商店。
刘三找来几个泥瓦匠,花两天时间便把简易的店面盖起来。从此刘三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了。土坝街的许多男孩子都这样,跟一个女孩子结婚,三蹦跶两蹦跶的便归老实了。现在你若去土坝街找刘三,他一准待在两间房屋前面的商店里。刘三一边看店一边喝茶一边抽烟,还不耽误与一帮閑人聊天下棋打扑克,他是一脸的自得与满足。小桃红早已不再年轻,一赶气生下三个孩子,一副腰身一天比一天发胖发福发粗,早不见一点儿当年江南女孩子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