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毕业离开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头一天中午,我陪同他所在的全军首期战士作家班九位同学,在学校的机关食堂集体喝了点酒。大家尽兴、伤感,有一份恋恋不舍的情谊。一萍是班长,在过去几年的学习生活中,跟我交集自然多一些,对于他的毕业去向我也格外关注。按照习见的分配思路,从基层部队考入全军唯一的艺术专业高校,到首都北京来上学,毕业后留京去专业创作单位或是相关部门工作,是最理想不过的结局。我知道当时的情况对一萍“很有利”,因为他的专业成绩比较突出,人又比较老实,总部及驻京的军兵种机关,有好几家不错的单位要他去。酒过三巡,我把一萍拉到旁边,想了解一下他的去向落实得如何。一萍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他决定放弃北京所有单位,还是回到新疆军区工作。我当时听了深以为然,大大地给了他几句慰勉。本来这些话我是憋在心里很久没有说出口——年轻人搞文学创作,如果想玩真把式的话,真把它当作理想中的事业来做,断不可早早钻入高处不胜寒的机关鸽子笼里,把自己养一身肥膘,从此翅膀飞不起来;而应切实扎根到土地上去,迎接生活的挑战。在我们部队来说,就是要一头扎到基层官兵中去,踏踏实实地拥抱生活,这才是作家自我成长的唯一法门。可是,话是这么说,现实很骨感呀,在北京找个好点的单位安安逸逸享受生活,闲来弄点小文字名利双收,那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呀!好,既然一萍自己做决定了,我这个当领队的兄长除了给他鼓把劲大加赞赏之外,还会说别的吗?在酒精和离情别绪的作用下,我当时甚至有些小激动,浑身冒热气。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随着一萍从遥远的边地绕了一大圈,到目前还停留在他那人头攒动的老家。没想到一萍当年回到新疆军区,并没有留在乌鲁木齐;而是到了偏远的南疆军区,最终下到帕米尔高原一个偏远而艰险的边防连队,当了一名排长,每天跟战士们一起骑着马,忍受着高原反应,嚼着冰雪和炒面,在边防线上一步一步地巡逻。他曾去过全军巡逻线路最长、最艰苦的吾甫浪巡逻,那条巡逻线路始于红其拉甫,直到乔戈里峰下,全是无人区,巡逻一次往返要一个月时间。记得那几年我们好久联系不上,彼此音讯全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辗转看到有份报纸上一张他全副武装、骑着牦牛的黑白照片时,一下子被那又长又乱的头发和黑乎乎的脸庞惊呆了,心想这小子还真敢玩命啊。此后,他又走完了西北全部近八千公里边防线,之后是西南绝大多数边境。
其时,我知道的关于一萍的所有信息,似乎仅限于此,没有立功受奖、晋升提拔等,也没见什么特别惊人的作品。即便如此,我在文学系主任的岗位上,也是逢会必讲卢一萍,要求同学们以一萍师兄为榜样,敢于跟自己较劲,扔掉那些世俗的东西,把青春丢在生活的大熔炉里,耐住寂寞,沉淀歲月。解放军艺术学院成立五十周年,学校搞院庆,我当时任文学系主任,专门安排人去采访他,做他的事迹报道。我是发自肺腑地珍惜一萍,不可否认有私人感情在里面,但更多还是从军旅作家的培养的。说句老实话,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像一萍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向学校领导和有关部门建议,要把卢一萍挖过来当教员,要在师生中树他为榜样,可不知为什么,人家就是听不进去。那些年教员名额空缺,有的是排着队往里拱的,路子都很硬。而军内外媒体上,连篇累牍推我们身边的“能人”,让名人更加出名,可平心而论,我们真正想要的,应该还是一萍这样的人。我们希望培养对象把根牢牢扎在基层部队,到火热的生活一线去汲取营养。这些道理大会小会都在讲,文件上也明明白白写着,可到了实际工作中,全都不是那么回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颇不甘心,为一萍,也为我自己。我坚信一萍总有一天会拿出一部像样的精品,给母校带来惊喜。
去西北四年后,一萍到了新疆军区创作室,我们的联系方便多了,知道他一去就接了个大活,是一位老“笔杆子”的临终嘱托,写军区所属边防部队官兵戍边生活。我一听吓坏了,新疆军区边境线要跑起来有两万多公里啊,这要采访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一萍花了大半年时间,跑坏一台吉普车,解放鞋跑破了七八双,交出的活儿,就是那个获得解放军文艺大奖的长篇报告文学《神山圣域》。后面就是《八千湘女上天山》这本书的采访写作。一萍更是跑完南疆跑北疆,光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准噶尔盆地两个大环绕下来,就折腾了小五年。期间,他还到湖南、四川、北京以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几个农业师,寻访上百位湖南女兵和其他当事者,行程公里数就说不清楚了。他一根筋地盯着作品的“生命重量”,结果作品在北京十月文艺一出版,把好些关注同类题材的读者和评论家们都震了一家伙,中国报告文学大奖和昆仑文艺奖就不用说了,各种好评遍地开花,那真是听了舒服,让我这个同样搞点纪实写作的人,对他都有些妒忌了。
在这期间,一萍的虚构作品也开始往外冒了,所写的东西延续着他当年入学前后所写的诸如长篇小说《黑白》(《激情王国》)、中篇小说《寻找回家的路》等作品的大体风格,坚持在自由王国里飞天造梦,仙气或大或小总是有的,一种要拿世界是问的架势。尽管有评论家说他如何“先锋”“前卫”之类,我始终持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期待着他的下一部作品。
后来看了他的《世界屋脊之书》,我突然嗅到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这部作品虽说笔触限于喀什噶尔、帕米尔、喀喇昆仑、阿里等高原地区,让人只是在陌生中尝到些新奇,但我总感到一萍就要起跳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读到一个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小说,是一萍新写出来的,好像刚发表不久,又好像还没有发表,记不大清了。总之,读进去就拔不出来,喜欢得一塌糊涂。这篇挑起我寂寞神经的奇妙文字,就是那个短篇小说《那银绳般的雪》。它让我领教了一个全新的我军士兵形象,这个人的名字叫凌五斗。他最大的特征就是“脑子坏掉了”,比较傻。其实哪是什么“傻”,不过是“厚道”而已。这种中国农民似的“厚道”,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我们这支部队的灵魂呀,也是我这个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想起我的部队、我的军师旅团营排班各级战斗集体时,总会涌出一股持续温暖的根源所在。尤其是这些年,社会上的“聪明人”越来越多,让人益发感到我们的“傻”是多么珍贵!我会心地看到一萍对于凌五斗的品评,他让这个厚道的农村兵在藏区一个人远离驻地为连队放马,跟淳朴而漂亮的藏族姑娘德吉梅朵相遇。他们在没有人烟的天地间同宿同行,经历了一段纯粹的世俗又纯粹的妙不可言的爱情……当时我在文学系执教,兼做军事文学审美研究,读到这个作品时,心里那个柔软啊,简直没办法说。我对这篇文字爱不释手,把它推荐作为本科和研究生必读的军事文学经典篇目。
想不到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就在去年冬天的一天,一萍很平淡地给我发的微信,说是出了一本书,要给我递来看看。没多久就接到一部长篇小说《白山》。乍见这名字,我脑子里就直翻腾:雪线、云气、缥缈不可辨识的仙乐……就静下心来开始读。可巧,那正是我生病卧床的一段时间,当一眼看到凌五斗这个名字时,几乎惊叫起来。一萍终于把这位老朋友和白山放在一起,用一个长篇来描述他,探究他的前世今生了。凌五斗原是个有来历的农家子弟,他的父亲凌老四是解放军进藏先遣连的连长,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在解放西藏阿里时壮烈牺牲,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被打成反革命,牵连到家人。所以凌五斗牛不起来,他的成长过程并不顺畅,小时候头部受伤,居然失去了说谎的能力。他1971年入伍,从连队饲养员做起,奇怪的是,到了海拔4700米以上,他说谎的能力竟又奇迹般恢复了。最后,他的皮肤因为一种不甚明了的原因变成蓝色,被传为“外星战士”。一萍是不是想说凌五斗身上存在着一种宇宙本质的东西呢?他的“傻”、他的“笨”一直在不断地成就他,这是不是在显现一种无敌的力量呢?他靠着厚道娶到了乐坝最美的女人袁小莲,那可是“喝傍晚的露水、吃春天的野花、洗清早的阳光长大”的天仙呀,尽管袁小莲喜欢并已委身于北京知青柳文东,可凌傻子就是“心肠好”地把她娶到了手。凌五斗的这份“傻气”不断变成“福气”,使他从乐坝走到白山,一路底气充足。“生于寒素之家,起于青萍之末”的卢一萍,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整整一个冬春,我在病床上和凌五斗厮磨,也和一萍在捉迷藏。虽然病痛得冷汗淋漓,心里却一直温暖如春,像是又回到若干年前,回到熟悉的连队。想想这么多年,我和我那千千万万不知名的“傻”战友们,以及被我们拖累的家庭和亲人,不就是靠这种不计得失、不图回报的“傻”劲,苦苦挣扎过来的吗?它是不是我们这支部队生生不息的战斗力的精神源泉呢?
算了,这样的答案还是让满世界的聪明人去想吧。
2018.6.7于北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