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米仓山的路上,我就想一个人与一座山的缘分,是在前世修来的,还是在今生等来的。也是十月,也是红叶,一路燃烧着秦巴山脉的时候,我曾走进米仓山。
那是它蜿蜒起伏的最东边,米仓山,绝对没有让我失望。
那次,在它山水相连、身段最柔软的地方,我漫山遍野地看到了玉。我的眼睛,在碰到已被揭去厚厚的腐殖层,再凿开石层而在山腰上露出的巨大玉坑时,一瞬间所能发出的光芒,比起我几十年用来观山看水总共耗费过的目光都要多。我放大在瞳孔里的惊奇,直至走近那些平静地、只把采玉作为一种在大地上的劳动、而表情极少夸张的玉工时,才收敛了一些。
这次要去的地方,叫黎坪,在米仓山的最西边。
一路的红叶,告诉我十月的陕南,也多了一份寒意。过了汉江,车子一直在山间盘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蒙,而扑进我的眼里,也都是一份柔情。
其实,沿途的这些山水,只是捎带着看一下,并没有放在心里。
因为有一座叫龙山的山,正在万山的最深处,等着我们呢。
记得几年前,一位汉中的官员真切地告诉我,这里有两个地方,一定要看看。一是洋县的华阳,一是南郑的黎坪,前者能看到成群的金丝猴,后者新发现了一座山,红色的岩石,活像中国人传说中的龙。我当时就惊奇了,心里存了疑惑:汉中这地方,十几年前,我几乎走过一遍,哪里有好山,哪里有好水,都在心里生长着,这么熟悉的地理,看过也写过,怎么就没有关于龙山的一鳞半爪呢?
那年,没有看成龙山。
龙山,从此就海枯石烂地记在心里。
一有闲暇,就自己问自己:这世界上真有龙生存过吗?龙山会是个什么样子?它如果是一群龙的化石呢?我有缘分看一回龙山吗?
这一问,就是几年,就问到了今天:
在龙山入口处,我们确凿地站着。
如果晴天,此刻的夕阳,应该在所有山体上释放它的余晖。或许是赭红色的龙山,根本就不需要夕阳的陪衬,夕阳也识趣,就在云朵的后边躲着,还把一阵冰冷的细雨,洒在了路上。
冒雨走过一条狭长的山谷,雨突然停了。
龙山,也就突兀在眼前了。
雨来雨去。我想,这么守时有规矩的雨,一定是在为我们净身。远道而来,所有急于在米仓山看龙的人,都是一身风尘。如果遇雨,谁不以为,这是一种难得的天意。你想想,龙在我们的世界里,被想象了一万年之久,以已知的考古发现判断,我们看到的人类最早的龙,是祖先刻在岩石上的岩画。而此刻,我们就要走进一座像龙一样的龙山,面对大自然以洪荒之力、浓缩了天地间的隐秘和想象、而留下这样带有神意的杰作,我们能不干干净净地、用我们的肉身、靠近这座龙山么?
龙在我们每个中国人身上,真实地活着,活成一种永恒的基因。
这种自信,我从同行者的表情和肢体上,早已读出来了。
这不,车子还没停稳,大家就涌出车门,朝着赭色的龙山奔去。那一刻,装在我心里的很多山水,都被龙山挤了出去。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被龙占领了。我也只剩下一种感觉:龙在飞,龙在前胸后背飞;龙在舞,龙在双臂之间舞。龙飞凤舞,就是那一刻的全部心情。
是的,仅仅是一座大山的根部,就粉碎了人类一万年的想象力。
我问自己:你看到的是龙吗?我只能说,是龙,是我在岩画里看到的龙,是我在石刻里看到的龙,是我在雕塑里看到的龙,是我在绘画里看到的龙,也是我在歌声里,最近看到的龙。祖先啊,其实,你对龙的虔诚得接近疯狂的想象,还没有逃出眼前的这座龙山,还在大自然神奇的手里,被紧紧地攥着。
我俯下身子,在每一块山体之间,辨认我应该熟悉的每一片龙鳞,每一个龙爪,以及每一个龙头。我在尽力用三维空间的想象,把这些山体连接起来,也把这些龙鳞龙爪和龙头连接起来,我发现我穿越了,穿越到传说中的龙的世界里。我甚至不敢再攀爬了,生怕我的双脚,踩踏了龙的某一个部位。在一片笔立的龙鳞岩石前,我靠了一会儿,想贴身体验一下,这些龙身上的温度,至今还藏在石头里?在一对并行的龙爪上,我敲打了几下,想通过我的手指,触摸一下龙的筋骨,还抓进岩石里,没有松动?
从岩壁上下来,我发现我看到的龙太多了,好像整个山体上,都被不同姿势的龙缠绕着。我在心里搜索,该用哪些词语,才能准确地形容眼前的龙山呢?
我想到了风雨、雷电,想到了天旋、地转,想到了峥嵘、苍凉,想到了虬曲、潜伏,也想到了地老、天荒。
面对黎坪半部龙山,我也回忆我对龙文化的一些记忆:一千年前,辽金之都河城,有铜升龙、銅坐龙;四千年前,山西尧都陶寺,有母子龙、大小龙;五千年前,长江中游石家河,有猪型盘龙;六千年前,中原濮阳,有蚌形龙,环渤海湾,有鹿龙牛龙,红山文化中,有熊型原龙;八千年前,查海遗址,有卵石堆塑亚祖龙;一万年前,山西吉县柿子滩,有岩画鹿角鱼尾祖龙。
人类崇拜龙文化,最远追溯到了一万年前。
而黎坪的专家说,龙山的形成大约在四亿年前,是在一片浅海里,一种凝胶状的物质,在地壳运动中,被岩石挤压产生裂缝,形成网状花纹,上部呈黄白色,就是龙鳞,下部呈赭红色,就是龙背龙爪。因此,我说,龙不是人类想象出来的,一定是在大自然中,有人最先发现了这样的山体,从而产生了对它的崇拜,并刻画下来,呼之为龙。
专家说,整座山体,全是这样的岩石结构,对面的一座山,也是如此。
可以想象,这两座耸入云端的大山,如果在某一天,一起露出所有潜伏着的龙鳞、龙脊、龙爪和龙头,那一定会震惊世界的。就这被发现的半部龙山,也有专家认为,是可以和兵马俑媲美,是人类的一次伟大发现。我的感觉是,不只眼前这两座山,那条传说中的龙,就潜伏在米仓山脉的万千大山之中。因为后来,我们穿过龙山,在剑峡、鹿跳峡、红尘峡游走时,都发现了满身龙鳞的巨石,平静地躺在流水中,任由时间天长地久地去抚摸。
这样的山体被发现,我们有理由说,传说中的群龙,就聚集在米仓山脉里一个叫黎坪的地方。但我想,这样的山体,在我们的万里江山,一定还会有,也一定与我们的祖先,万里相逢过。
晚上,住在临河的一个宾馆里。夜色浓重,看不见周围地形,只听见彻夜水声。难以入睡,我就在电话里,询问这龙山是怎么被发现的。
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让我惊呼不已,也想起缘分。
这里我来过,是八年前。
只是沒有走到龙山脚下,当时,只停在镇子上。
下午,车子经过元坝镇时,我一直注视着外面,想多看一眼当年来过的地方,却没有把它和就要看到的龙山,过多地联系起来。甚至还没弄清,这座形成于四亿年前的奥陶纪、整体赭色、山势纵横、像一条巨龙盘踞着的龙山,就在元坝镇的大地上。
那是“5·12”大地震后,我一直在陕西的重灾区汉中采访。那时,这里山大沟深,农民的房子被震塌了,进村的道路被震裂了,抗震救灾,正在最底层艰难地进行着。
为了采访一些村支书,我们来到了南郑最边远的元坝镇。
镇上为我们找到了五位村支书。他们在灾难中的表情,至今还藏在我的抹不去的记忆里。每个人都像这里的大山一样,一身的顽强,一脸的悲壮。他们的话语不多,说出来,却砸心的伤痛。他们中或许有人,就是这里的村支书,或许就从清理龙山泥石流的现场,带着两脚泥巴,走到我们跟前的。
采访是在5月21日完成的。
也就是说,龙山被发现的第三天,我们正在镇上。
是的,是5月19日的又一次余震,把这座山从底部震裂了,泥石流顺山而下。
如果当时在场,我们也不会想起,这次灾难,会孕育着一次巨大的发现。
只能像村支书一样,紧张地救着灾。只是后来,在清理泥石流的过程中,村民才发现这片山体,和自己一生看见的大山,真的不一样,就仔细清理,越清理越发惊奇,苍劲的岩石,嶙峋的山体,原来像极了认识中的龙。
龙山,就这样被发现了。
看着远道而来的游人,一脸的惊奇,一脸的喜悦。谁会追问,这座龙山的出世,是和人类的一次大灾难,一起到来的。
夜里,听着身边满河的水声,我能想起八年前来这里的艰辛,路途夹在两山之间,一路落石,一路惊险。
甚至还能想起那时的风声,像一片黑色,吹得心冷。
第二天早起,知道响了一夜水声的村子,叫瓦西河村。
八年前的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在这些山水的表面,已不见了伤痕。
而因龙山的发现,这里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村。
我在村子转了一圈,传统农业哺育的生活方式,还鲜亮地悬挂在各家的院落和房檐下。但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大规模地到来。就在他们村边,新的景区建筑,正与千百年来的民居风格,相互陪衬着。而一群游客,看完龙山后,带着余兴,会来到他们的房前屋后,转着,看着,思忖着这个村子和这群人,怎么就拥有这么大好的河山呢。
我想,这个村子里的人,每天醒来后,面对新的身份,一定会念叨龙山。
在离开黎坪时,我还逆着河流的方向,远远地望着龙山。
我想,米仓山至此,已把它最珍贵的东西,向我全部打开了。东边的玉山,西边的龙山,已经把秦巴山脉中的米仓山,从西到东,舞成一条玉龙了。
在汉文化的源头,我们一路奔来,看玉,看龙,应该是一种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