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红螺寺》李天斌散文赏析

先前并不知道红螺寺是京都名刹,至于“南普陀,北红螺”的美誉,亦是游览红螺寺归来后才在网上搜寻得来的,想想真是愧对了一座名动南北的寺庙。在对一座寺庙的忽略和不经意里,是不是也隐藏着心的漠然?而心一旦变得漠然时,世间之上,灵魂之下,所有的事物是否就空了远了?

这样一想,便觉得红螺寺是有些寂寥了。

去红螺寺是五年前。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包括心,即使变成齑粉,亦在情理中。只是让我觉得奇异的是,五年来,尽管我的生活时而天涯,时而咫尺,所有的表情早已面目全非,但心上始终如一地挂着一座红螺寺,就像放不下的某段情缘,甚至是幽居于伤口之上的某朵落花,花落情犹在。想来,变与不变,有时候也并不全是时间的作用,时间最大限度亦只是为你提供了某种可能。

当然这并不仅仅因为愧疚。其实愧疚亦不过瞬间的事,愧疚不过是一缕云霞,只在风中一吹,就散了。之所以放不下,仔细想想,或许是寂寥红螺寺,真有一些不经意的情愫,不经意地留在了那里。

而那些情愫,是否也真是寂寥的一群花蕊?只需轻轻地喊出声来,便可落红纷纷?难忘处,一个人与一座寺庙的俗缘,或许早已注定,从前生开始,一直到后世?

去红螺寺刚好撞着两个时间节点:深秋和黄昏。我一直以为这是来自冥冥中神祇的安排。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俗世的邂逅在这里,往往更能惹人遐思,当然,也更能让人空留怅惘。为什么这样说呢?邂逅之后,便是离开,离开才是真正的永恒。而来自深秋和黄昏的苍茫,总能将永恒引入寒彻之境,让人徒发悲戚之声。

只不过,这些均是后来想到的事。

真实的情形是,在那个深秋的黄昏,当我一脚踏入红螺寺,我便分明觉得,于一座寺庙而言,我已经进入了——从肉身到灵魂,我均已经远离了滚滚红尘,只在这悄然的相遇里,我便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抵达了一些不曾到过的内心。

同去红螺寺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周遭虽然寂寥,但一份喧嚣终究在那人群里若明若暗,即使有意地想要掩藏,也很明显地浮出了水面。这不,刚入寺门,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购买了硬币,不断地掷向特地设置的某个钟鼓,据说一旦投中,便意味着你将有好运气。这其实只是某个世俗的心理,甚至是谎言。但接下去,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进来,于是你终于明白,那俗世的气息,原来就如同野草,只要稍稍提供土壤和空气,便能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显山露水,甚至是一览无余。

不过,这些均无可厚非。想想人世原本就是沉重的一张壳,置身其下,每个人均不堪重负。而我们到寺庙来,不也就是想要暂时卸下这张壳么?——且不管能否真正卸下,但作为小憩,也总算某种安慰了。而所谓人世,不也是在这种疲惫的缝隙里一次次获得美好么?

这么想的时候,红螺寺在我眼里,竟然就开始明媚起来。仿佛不远处的红叶,不单是点缀了寺庙,也连带在我的心上绽放了。而顷刻之间,万里浮云,也似乎一眼看开了。

而我此来,却是为了寻觅什么呢?

从遥远的贵州高原,来到这遥远的京都之地,难道真的就只为了寻觅心灵的小憩?绝对不是。那么是为了求证菩提与生死的大理?更不是。严格地说来,踏入红螺寺,纯属误打误撞。此前,我只是随了一行人去爬慕田峪长城,在我此来的梦里,倒是关山明月、秋风白马、英雄美人、弯刀胡琴之类的意象充满了诱惑。只是从长城上下来后,同行中有人说就近有个红螺寺,可以顺道去礼佛,于是就走了进来。说是被挟持,当然比喻得有些过了;说是有备而来,却也不符合实际。总之至少是有三分懵懂、七分无从。

所以当我从那些纷乱的投掷硬币的影子里抬起头来,当我一抬头就看见立在泉水中的红螺女神的两尊塑像时,我竟然就怔在了那里。是需要顶礼膜拜吗?抑或是视若无人地走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女神出奇,至于究竟以怎样的方式走近她们,乃至于有关她们的传说,一座寺庙的前世今生之类,从一开始便忘在了脑后。

但五年之后,我不得不说,红螺女神在我眼中,更像一个俗世的女子,至少是,从她们的一颦一笑里,我更希望她们刚从俗世的烟火里走出来,作为一个美丽的妻子,抑或一个精神相通的红尘知己,她们站在那里眺望和等待,均是紧贴日常的一次次飞翔——作为尘世,或许这样的姿势更能贴近肉身与灵魂?

而红螺女神,是否也显得有些寂寥了呢?在神祇与俗世永远无法靠近的距离里,是否也会有如幽怨之类的词,在那里丈量?

而佛也是寂寥的吗?

在红螺寺,在众多的佛像之前,除了我们几个游客之外,几乎再看不到其他人影。甚至是,连那只从佛像背后悄悄伸出来、悄悄地为佛灯添油的那只手也不曾出现。虽是佛灯通明,却多的是人去灯孤的景象。时间的颓败感,也如那汹汹潮水,淌满佛堂。

好不容易看见一袭袈裟飘过,正待细看时,却已不知隐入了哪扇木门之内,再接着就是还了先前的一片孤寂。心内忍不住失落起来。其实每一次踏入寺庙,我都盼望着能跟某个高僧之类的相遇,并在那里窥视到俗世的秘密。但我始终没有达成心愿——我知道这应该是由于我缘分的浅短。所以在目睹袈裟忽然飘来又忽然飘去的那瞬,虽然愁郁,却也有几分自我安慰的释然了。

倒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据说有一次他跟着一群人刚一到达某寺庙,住持便轻衣飘至其跟前,笑容满面地说等他已经很长时间了。只可惜这个朋友终于没有留下来,他说他尚离不开红尘——我一直深以为羡,尽管这只是一次并不完美的相遇,但只在那一留一去之间,关于佛,关于俗世,便可看见落叶纷纷或是春水涌动了。

而五年之后,直到如今,我依然会想起某个佛影,我知道,无论有无缘分,无论绽放还是凋零,堪堪尘世,均可在那里获得一切烛照的可能。

而帝王留下的足迹呢?在红螺寺,帝王亦是为之寂寥吗?

作为京都名刹,据说从东晋建寺起,尤其是明清两代,许多帝王均来过。他们来的时候,肯定是车辇相随、众僧出迎,单是那一份威仪,已足够热闹了。但我总是想,在内心,他们却一定是寂寥的——或许是为了渐显飘摇的江山社稷,或许是为了某个隐入此地的妃子和公主,总之尘世在这里一定是出了问题,至少是,内心已如月盈亏无序。总之是,他们此来,一定有秋风萧瑟,草落摇黄。

至于红螺寺是否如他们所愿安慰了他们,隔着时间的重重帷幕,已经不可寻觅。我亦无心问向蔓草荒烟,倒只是有些庆幸,略带着几分自私的庆幸——总觉得在时间面前,帝王也罢,平民也罢,到最后均是寂寥,一错再错的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的欲望,所有的美丽最终都将零落成泥,只需轻轻一碰,俗世便都归于平静。

而平静亦是寂寥的吗?在红螺寺,平静的背后,又藏着几多生生死死的故事?

且看那株植于唐朝的雌雄相依合二为一的银杏,时令虽在深秋,却依然满树鹅黄,一枝一叶,似乎刚从春天的暖风里走出来。而鹅黄之外,却是萧瑟的秋风与北方早早飘落的雪子,一边是生,一边是死,生与死在这里泾渭分明却又模糊不清。我倒不相信这一奇异是因为绵延千年的香火祭祀的结果,我宁愿相信,生命原本是扑朔迷离的,生与死,其实我们永远都摸不着,看不透;生与死,总是默默地跟时间一样奇诡难测,不可预知。

只是无论生死,却都一定是寂寥的。岁序更替,时移代易,生与死的永恒,其实都是某种程度的被抛弃。这不,你且看,唐过去了,宋过去了,元明清也烟消云散,只有这一树的鹅黄,依然从唐朝一路葳蕤而来——热烈是热烈了,但在时间与故旧纷纷远去的那一端,是否也有一双幽怨之类的眼睛,如水漫漶?甚至可能是,某个前朝的妃子和公主,虽然早已香沉玉埋、红颜渺渺,但至今仍在那里为着被抛弃的幽怨,浅吟低唱,泪染俗尘?

花开花落,生死永恒之类,不过是一句风的说辞。风过处,除了真正的寂寥,又还有什么呢?

不过,倒有几个小摊和几个不愿离去的人,似乎就置身在这生死之外。

沿着一长排竹林过去,我们终于发现了他们。其时,黄昏已渐入暮色,刚才还能隐约可辨的物事,现在已经就要在暗黑中陷落下去了。即使有长明灯的照耀,佛影也终究越来越模糊。但那摊那人却始终舍不得离去,而且分明在巧舌如簧地拽住我们,想要我们购买他们摊上的东西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真切的俗世,较之于刚才所有生生死死的情愫,我觉得唯有此时此地,更能让人感到站在地面以及被风吹过的感觉。俗是俗了,但是否也俗得更为切近心灵,并有几分温润和可爱的气象呢?

因为,此时此地,北方深秋的风越来越紧,刚才的雪子,已经飞舞成一朵朵雪花。北方的雪为啥就来得这么早呢?才是深秋,却已经是冬的景象了。也或许,这雪,只是专为红螺寺而落?专为这个黄昏,专为来自俗世来自遥远异地的这个人而落?若如此,那我亦算有缘人了?有缘即是美丽。但是,不知怎的,我分明是从那所有飘渺的想象中,渴望获得一份俗世的实在与温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