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老奶奶(曾祖母)家纸窗上有个破洞,黑漆漆的洞口忽闪着白纸片。老奶奶透过窗洞看“世界”,那洞,也是我回望幸福童年的“窗口”。
打记事起,她就瘫坐在土炕上,虽不能下炕走动,脸上却常常带着笑。只要有一点力气,决不躺着。她常用棉被盖住腿,背靠墙。她头发全白,齐肩,发梢还向外打两个大大的S。方脸,大眼,唇线也很整齐,虽满脸褶子却掩饰不住曾经的美丽。
老奶奶不甘寂寞,常把脸贴在纸窗上向外看,看不清,就偷偷把窗纸抠两个破洞。看叔叔磨黄豆,看姑姑剥玉米,看奶奶烧火做饭,她最喜欢看的是我与堂弟逗狗、追鸡、过家家。寂寞了,就亮开那高八度的嗓门喊:“华(堂弟叫华)——,坤(我小名)——”破洞上那两块纸片忽闪忽闪的,像是被她发出的强大气流吹起来似的。我俩一听到喊声,就像兔子一样冲进屋,蹦上土炕,各自趴在她一条腿上。因为我们知道,老奶奶准有好吃的给我们。
老奶奶不像别的老人,一有病,就愁眉苦脸,不吃不喝。她很懂生活,听戏、吃零食、让我给她读小人书,要么就向窗外瞧动静。她身边常有花生、葵花籽、糖果之类诱人的东西。其实,她向奶奶要零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们。我们吃的最多的是葵花籽。一进屋,她就一颗一颗剥给我们吃。我俩都张着嘴,把舌头伸得老长,两双眼睛紧盯着她手里的瓜子。她喂了这个喂那个,一旦送错嘴,另一个准大喊:“该我了!”老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老气横秋地说:“噢——!错了!错了!”她一笑,就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像初生的婴儿。有时,老奶奶为让我们多陪她一会,就给我们讲小红帽的故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后来,叔叔发现了老奶奶的窗纸总有破洞的秘密,就在纸窗最下面给她改装了一扇玻璃抽拉扇。只要我无意间把目光投向纸窗,准能看到她的笑脸。
听奶奶说,她小时候,老奶奶就瘫了。我老奶奶并不是奶奶的婆婆,而是她娘。要说原由,还要从老奶奶的病说起。老奶奶不能下炕走动,又没有儿子当劳力,大女儿嫁到村西,三女儿去了城市,她最喜欢二女儿(也就是我奶奶)被留在身边,爷爷理所当然做了她的上门女婿。
老奶奶通过那纸窗瞧了奶奶的婚礼,瞧了奶奶为她生下的一堆孙子、孙女们,并眼看着他们长大、成婚,一直瞧到健康活泼的做为第四代的我们。俗话说,隔辈亲,我与老奶奶隔了两辈,她对我非常溺爱。也因有她,我的童年才比一般孩子幸福。
她手很巧,会剪纸,会编织,不管什么布条、树枝,或者草叶,一到她手里,就变戏法一样,变成小玩物。我们常到田里拔狗尾草给她,她布满青筋的双手,虽颤颤悠悠,也能编成螳螂、蝗虫,或者蝉。老奶奶编小鸟最拿手,她编的小鸟身体像集市上炕席的纹理一样细致。只要娘去田里干活,我都让她带高粱秆回来。老奶奶把高粱秆光滑的外皮一条一条撕下,然后再一条一条编起来,不一会儿,就编成不知名的小鸟。在那纸窗外的窗台上,摆满了她各式各样的作品。每当我拿去跟小朋友炫耀,她们都羡慕不已。
可有一天,我们跟老奶奶玩着玩着,她就闭上了眼。刚开始以为她睡着了,可过了好久,她还是没醒,任我怎么叫她,她也不应声。后来,姑姑们都来了,说老奶奶已经断气了。说什么我也不信,她明明还笑着。
大门口挂起白幡,大人们披上孝服。由于堂弟年幼无知,在大街里边跑边喊:“死人了——,死人了——,快来看啊!”他哪懂得,老奶奶走了,就永远不再回来。那时,我六七岁大,稍懂得亲人逝去是一种痛,不会放声哭,只会流泪。
以后的日子里,纸窗上的破纸片仍忽闪着,窗洞里却再没传出过她熟悉的喊声,那张可亲的笑脸成了我永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