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若是缺了一场雪,真会觉得不太像冬天。近年来,碰到不下雪的冬天的概率显然在加大,就算下,大多也下得短促,下得富于象征性。于是,对深藏在孩童时代的那些丰沛的白雪,就格外的怀念了。
冬天一到,天气开始寒冷,比现在的冬天要寒冷得多。也许是白天,也许是晚上,不经意间,纷纷扬扬就下起雪来。要是遇到下雪了,你就双眼放光,连脚步都格外轻松。你站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向上伸开两只小手,仰望灰而白的天空,也许还会兴奋地呐喊几声。有时晚上没下,次早起来一看,满世界覆盖了厚厚的雪毯,东山的竹子被压弯了腰,一团一团的白雪不时散落开来,激起一阵一阵轻微的声响。
在我生命的初期,下雪是一种最为美丽的事。只要遇到下雪,我会像阅读一部好书那样对她百看不厌。有时雪片有些稀稀拉拉,飘着,飘着,仿佛将会失去后劲,立马停顿,出乎意料,那雪片却又由稀而密了,才一会儿工夫,那漫天飞舞的雪片,就使天地融为一片白了。有时空中飘着雪片,既像片片梨花,又像细细绒毛,一片接着一片,一片连着一片,不紧不慢地,悠悠闲闲地,下着,下着,下着,似乎她会跟随不老的时光永远这么地下下去。有时那雪片才下不久却急性起来,一团团,一簇簇,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路径往下飘落,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一球一球地,从天空翻滚而下,且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密似一阵。白雪给院子、给屋顶、给人行道、给田野、给河岸、给山坡、给树冠,盖上了厚厚的白棉被,一大上午,你就能发现一些白棉被上,这里那里残留下了一串串的脚印,偶尔还会遇到一只鸟孤独地站在一个脚印旁,好像在体味已经消逝的一场欢乐的余味。有时,一片洁净的雪地上,却逶迤展开一串野兽的脚印,伸向远处的山脚下消失,给你留下一种神秘的印象。白雪简直是个高明的国画家,她将大地涂成一片银白,将村庄修饰成美丽的景观。这些细节,怎么回忆都觉得诗意浓郁。
那时,只要一下雪,我就会感觉整个世界变神奇了,变美丽了,变浪漫了。漫天的大雪,怪安静地下个不已,撩动你的视线和情怀。我的记忆中,下雪那是比过年过节还要神圣的事。或者下雪是形而上的事,而过年过节只是形而下的事吧。雪每到一定时节就会纷纷扬扬地飘在地球上一些地方。我所生存的世界其实是比谷粒还要小的湘中一个村庄。对我而言,村庄就是全世界,全世界就是村庄。就算出现大雪,我也不会恐惧,我绝不会想到会有雪灾,事实上,我所在的村庄从未发生过雪灾。大雪反倒将我们平凡的生活赋予了一种诗意,她能将有害的昆虫和病毒隔离在严冬,不让它们活到崭新的春天去。
上小学了,知道了雪属于童话世界中一个优雅的元素。童话世界中的雪肯定很美,肯定与被欺凌的灰姑娘一样美。面对纷飞的雪片,我可以幻想自己是王子,可以幻想会有一个灰姑娘出现。在我的思想中,相比于雨,无论如何,雪是更加神秘的事物。
有一年,雪下得格外大,下得格外有气势。村里的沟沟壑壑,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若是不爱雪,又遇到坏情绪,又遇到孩子还未起床、大人还未出门,或者会以为自己身处死亡之谷了呢。幸好村里还有几缕炊烟从一些青瓦屋顶懒懒地冒出,有时还会扬来几声鸟啼,或响起几声鸡鸣,或腾起几声狗吠,或传出小孩几声哭声,或同时出现其中两种或多种的声音,否则,真没办法证明村庄中还有生命迹象存在。我却认为雪出现了,等同于一个我渴望很久的童话世界亲临了现场。若是能有一个身着红衣的灰姑娘也同时出现,我一定会欣喜若狂的。然而,哪里会有灰姑娘出现呢?等到我朦胧地渴望灰姑娘出现的时候,一个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孩却从外婆家回到了她的故乡,只知道她的故乡伴着一个大湖,湖里有船只在移动,不是用机械驱动的那种,小船还会有渔翁撑篙,有鱼鹰起落,有时也站一位少女。我想,湖应该与雪一样是美好的事物,但湖的概念,对我而言,在那时其实还未真正形成。我知道她离开了我们大屋,不可能再像灰姑娘一样在我们这边的雪地里出现。
她回家之前,我与她一同经历过几个有雪的冬天。在大屋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小孩。无论什么热闹场合,我都只是置身其外。也不知什么理由,她却喜欢与我一起玩,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做作业,她背了小书包直奔我家,围着张四方木桌和我相对而坐。不懂,本子推过来,或推过去,简短地交流几句。谈不上滋生了朦胧的爱情。只是彼此间确实有一种特别的融洽在,确实有一种纯洁的友情在。有时互相望着,就那么纯纯地一笑。有些算术题,我与她都不会解,我做错了,她也就做错了,或她做错了,我也就跟着做错了。那段日子,在我的生命中,是永远也抹不掉的鲜艳夺目的色彩。现在想来,我太忠厚了,一点也不会用甜言蜜语来稳固彼此间那种温馨的关系,并将那种关系长长地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有一个例子足以证明我毫无那种能力。一次,大屋的孩子都在覆盖了白雪的田野里打雪仗、堆雪人、跳雪舞、滚雪球。山村里沸腾着欢声笑语。跟往常一样,我游移在欢乐之外,只是站在田埂上旁观。起先她也和我站在一起,也是冷冷地观看。但我发现她脸上渐渐起了变化,特别是她对那些正在拉着手跳雪舞的女孩,露出了迷恋的神色。后来,她竟然对我说,去玩吧。我摇了摇头。她怂恿我,怕什么,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我还是摇头。那些尽情嬉戏的女孩传来了一阵呵呵大笑。而一些男孩正在附近热闹地打雪仗或堆雪人或滚雪球。她再也按捺不住,朝那欢乐的中心迈起步来。
我知道她去参与肯定是凶多吉少。她外公与大队长不和,大队长的三小子对她跟对我一样,没有过好眼色。我不知道怎么劝阻,只是有些担心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脖子上围的那条红围巾,做工精致,应该来自城里,当时在我们大屋算得上奢侈品。她那白皙的脸蛋一经红围巾和白雪映衬,就更加漂亮。她走到跳雪舞的女孩那里。她们松开了两只手拉了她两只手,她们友好地接受了她。我看到她脸上漾起了饱满的笑容。我有些后悔没有跟去。不料,三小子骤然率“部队”包围了跳雪舞的队伍,勒令她们停止。停止了,有个男孩要她将红围巾摘下来给三小子戴,她不同意。三小子就对她丢了一把雪。他们叫其他女孩赶紧松开手跑开,她们不松。于是,许多雪就齐刷刷地丢向了她们,她们还是被迫跑开了。我注意着那条红围巾仍被限制在原地。场面有些混乱,有时我能看到红围巾,有时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有时看不到,有时看到红围巾扬起在空中再落下不见。只听到用雪击打的声音越发的凌乱,很快就多了一种嘤嘤哭声,而且哭声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悄然离开,想将她受辱的情况报告给她阿姨。但她阿姨已被一个女孩叫了来。三小子一伙见到她阿姨来,就一哄而散了。雪地上的她坐在地上,像只受伤的白兔,两只手还抱着头,红围巾被丢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她的嘤嘤哭声仍没有停止。这一个突发事件,后经我多次咀嚼和总结,总的来说,我对自己的懦弱是嗤之以鼻的。步入中年,我对三小子的霸道还是有些恨,然而又能怎么样呢?假设他降生于我的家庭,他也许只是一只孤独的鸟吧,反之,我若出生在他的家中,我是否也会像他那样蛮横无理呢?
我那一次的柔弱并没有影响我和她之间的交往。上学时还是一起走青石板路,散学时还是一起回家。下午做作业也还是面对面围桌而坐。这个因雪而起的抒情故事当然没有明清小说中那种大团圆的结局。早几年在冬天一个下雪天,一场丧事中,我才再度看到她,穿着孝服,已是一种成熟的美。对她当时的生活我却毫无所知了。而欺侮过她的三小子却成了兼任市人大代表的房地产老板。我不由得喟然长叹,似乎前后两场雪竟是生活的两个链接。
那时的下雪天,满目白雪,皑皑的,仿佛进入的是极地世界。雪被低温凝固,双脚踩上去喀喀作响。直到如今,在她被打的那个日子,其中扬起在空中与雪片混杂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嘤嘤哭声,也还是余音袅袅,仿佛成了一条浩浩长江,永不会断流。那时,我们这些孩子,无论男女,若是遇上皑皑白雪,都喜欢打雪仗,都喜欢堆雪人,都喜欢滚雪球,都喜欢在雪地上奔跑,而女孩还会喜欢跳雪舞。有时又互相来一点恶作剧,你抓一把雪塞到我后脖梗子里,我抓一把雪塞到你后脖梗子里。那种种雪地上的游戏,是令人难忘的。我却自始至终是一只孤独的鸟儿,收缩着翅膀,小心翼翼地站在欢乐之外。
虽说是只孤独的鸟儿,但我还是能找到自我娱乐的办法。他们玩累了,中午在家休息,我就悄悄溜出去,站到空阔的雪地,凝望凌乱的脚印,遥望远山的白雪。我来到一块未被踩过的雪地,想像有一个玩伴,我抓起一把雪朝她丢去,她抓起一把雪朝我丢来,我抓起一把雪塞到她后脖梗子里,她抓起一把雪塞到我后脖梗子里。我有所壓抑地呐喊,有所压抑地奔跑,有所压抑地欢笑,然后背朝后躺下,打几个滚,有一次竟然滚进了池塘。随着“咚”的一声响,我知道坏事了,急得不行,就慌乱地喊救命。幸好被在菜园扯白菜的堂叔听到,他立即跑来,伸手将我从池塘里拉了上来。尽管如此,从幼年、少年、青年一直到中年,我还是热爱冬天的皑皑白雪,还是渴望每一个冬天都能来一场丰沛的大雪,尽管一场雪与另一场雪之间,沧桑世事早已如梦远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