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美国〕瓦特·惠特曼
【原文】:
星期日〔1877年〕,8月27日——又一天,完全没有感到显著的乏力和痛苦。我慢慢一瘸一拐地走过这乡村篱路,穿过田野,在清新的空气中,我独自一人在这儿和大自然相对——这个空旷显敞、寂无声息、神秘莫测、邈然幽远、然而却又摸之可以触及,听之又有放言阔论的大自然,那时候,宁静之气和滋育之物好象从天而降,精妙细微地渗到我身体之内。在这十全十美的一天,我自己和景地融而为一了。我在这条清澈的溪流上一瘸一拐地走着的时候,它在一个地方发出那柔和轻悠的汩汩之声,在另一个地方又一落三丈发出那粗糙沙哑的嗡嗡之声,一切都使我心旷神怡。来吧,你们这些愁眉苦脸的人,只要你们还影影绰绰有一点可能,就来享受一下清流溪岸、山林田野一定会赐予的德泽吧。在两个月里(1877年7月和8月),我浸润其中,而它们就开始使我成为一个新人了。每天都与世隔绝——每天至少有两三个钟头的自由,洗洗澡,无不讲话,拘无束,一丝不挂,不看书,不拘礼节仪容。
读者诸君,是不是要我告诉你们,我的健康所以大大恢复,归功于什么?我几乎有两年之久,时断时续,不用任何药物,每天都待在露天。去年夏天,我在我那条溪流的一边儿,找到了一个小谷,特别邈无人迹,原来那是一个挖过灰泥的采泥场,现在弃而不用,里面长满了灌木丛、大树、青草、一丛柳树、一溜坡陀,还有一道清泉,恰从中间流过,一路有两三个小小的瀑布。每一个炎热的日子,我都隐居在这里,今夏又照样来此。我在这儿才真正领会到那位老人所说那句话的真正意义。他说,他只有在孤身独处的时候,才觉得不那么孤独。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感到我和大自然这样贴近,大自然也从来没和我这样贴近。出于旧习惯,我的铅笔,简直是出于自动时时记下当时当地的心态、景物、时间、色彩和轮廊。让我记下现在一个上午吧,它是那样宁静、纯样,那样超尘脱俗,纯出自然。
吃过早饭一个钟头左右,我就前往上面说的那个小谷的幽深去处。在那个地方,我和一些画眉、猫鸟等等都完全是自得其乐。微微的西南风,正从树冠中吹过。这正是我从头到脚作亚当式空气浴和全身洗刷的恰当地点和恰当时间。因此我把衣服搭在附近的横栏上,头上戴着旧宽边草帽,脚上穿着轻松便鞋,难道我竟会不在两个钟头的工夫里去尽情尽兴地享受一番!首先,我用硬而有弹性的鬃毛刷子把两臂、胸膛和两肋全都发出了猩红的颜色,再在长流不息的溪间清水之中,冲洗身体——不论干什么都是逍遥自在,停停歇歇——过上那么几分钟又不时光着脚在旁边黑色的烂泥里走上几步,让两脚作一次滑溜溜的泥浴,又在水晶一般的清澈流水里轻轻地再涮它第二次,第三次,再用带香味的毛巾搓一搓,在太阳地里青草地上慢慢腾腾、松松散散地来回溜跶,偶而也换个样儿歇一会儿,再用鬃毛刷子刷刷——有的时候,随身带上我那轻便椅子,从这儿挪到那儿,因为我在这儿活动的范围很广,几乎长达一百杆。我觉得很有把握,不会有人闯进来,而且即使偶然有生人闯入,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在草地上慢慢走着的时候,太阳射出的光线足以强烈到照出随我行动的身影。不知怎么,好象周围每一样东西,根据各自的情况,都变得和我浑然一体了。大自然是赤裸裸的。它太疏懒,太多抚慰,太愉悦恬静,让人无法琢磨揣测。然而我本应该多少用以下的方式来思索就好了:也许我们和大地、阳光、大气、树木等等之间永远不会失去的内在亲睦和谐,并不只是通过眼睛和悟性就能认清,而且是要通过整个的肉身才能认清的。我决不要用带子把它蒙住。在大自然中,正常、恬静的赤身露体啊!啊!城市里可怜的、病态的、淫秽的人类啊,如果能再一次真正认识你该有多好啊!那么,难道赤身露体不是不道德的吗?不是,从天生固有来说,不是。不道德的是你们的思想,你们的世故,你们的恐惧,你们的体面。我们的这种种衣服,不仅穿起来太麻烦,而且本身就不道德,难怪会让人满肚子不高兴了。诚然,也许他或者她对于在大自然中赤身露体那种自由随意、鼓舞兴奋的狂欢极乐,从来就不以为然(而这样的人却有千千万万之多!),那么他或者她也就从来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纯洁——也不会真正懂得究竟信义或者艺术或者健康,真正是什么。(第一流哲学的全部学问——象古代希腊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美、英雄气概、体形神态——这些部类中达到文明极致的那种巨大深度——大约都是来自他们对赤身露体有自然的宗教的概念吧。)
在前两个夏季,不时有许多这样的时刻——我把我的部分康复,大都归于它们。有些善良的人也许认为,那是一个人消磨时光和思考问题的一种轻浮无聊或半带疯狂的方式。也许是那样吧。
(张玲 译)
【鉴赏】:
惠特曼是一位与土地和自然具有血缘之亲的文学家,他崇尚天然、鄙弃世俗,对自由有着最强烈的追求和珍惜,这些在《日光浴——赤身裸体》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这篇散文描绘出一方人迹罕至的幽谷静地,一个对大自然怀着最深厚的爱与依恋的人在他的净土上自由徜徉,领略着自然赐予的无尽的美与厚爱。这是一个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心灵自由的人最高尚的追求与最纯真的感情。
作者首先描绘了他独自一人与大自然相对的情景:空旷、寂静、神秘的自然,使他心中充满宁静安详。虽然他身有疾病,然而心灵的欢悦代替了愁眉苦脸,大自然把他塑造成一个崭新的人。他孤独,然而却绝不寂寞,因为他和大自然无比贴近。
接着便以“日光浴”为主要图景展现他在大自然怀抱中的行动与情感。在那个画眉、猫鸟都能自得其乐的幽谷中,他用溪涧清水冲洗身体、进行日光浴,或者带上轻便椅子挪来挪去,尽情享受这美丽的自然。在这片无人的谷中,他完全是一个“真人”,一个不受世俗约束的、不为现实困扰的纯粹的人。他与大自然一样赤裸着身体,感觉到与自然浑然一体,他不仅用眼睛和悟性、同时也用自己的肉体去体验人与自然之间的内在的和谐与亲睦。赤身露体的快感与美感是生活在病态的、淫秽的城市里的人们永远无法领略与感受得到的。作者将自己对世俗的“道德”、“思想”、“体面”等的厌恶与鄙视之情连同在大自然中体验到的自由随意、鼓舞兴奋的狂欢极乐一起倾泻而出,表达了自己对于纯洁的艺术、极致的文明的见解,这些,也都是因为作者对大自然怀有的那种出自本性的深沉的爱与眷恋。
作者反复强调了身体的康复得力于这个自然的天地,实际上,比身体的康复更主要的——心灵的自由、宁静和精神的愉快、满足才是自然给他的最高的恩赐。
全文是一种轻快明朗的笔调,中间又时而穿插进一些精辟的议论,使文章的感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这,也是抒情散文情浓而不浮、情深而不涩的一个独特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