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发人性
罗 荪
E.史登别格在《国际文学》一月号上写的一篇纪念鲁迅的文章中说:“鲁迅是老练地解剖中国乡村社会关系的本质而给予生活、习惯、道德的真实描写。阿Q之成为中国文学里最普遍的形象并不是偶然的。”这是不错的,正因为鲁迅发掘了真正中国人民的人性,剖解了这个老中国的国民性,展示给我们看了——这末一幅阿Q相,这末一个阿Q精神。自然,有些人恼怒了,有些人笑笑就算了。而更聪敏的却是一种变戏法的手段,那就是有一个时期所宣传的阿Q精神的被枪决。实际上,这个“人性”仍然活在我们的土地上。被枪决是另外一种。我说的这另外一种,也确乎渺小,但也颇有伤于体面的。我很清楚的记得民国二十四年的北平,气焰已然很高的敌人曾经强迫我们把挂在鼓楼上的一块匾摘了下来,这块匾上写着“明耻楼”①三个字。嗯,谁都知道那时候的华北是怎样的情形吧,“明耻”怎末能成呢。但是连这种欺骗的慰藉方法也不准存在的时候,我们不是又看见了水龙和大刀么·虽不免有伤于体面,而那威严却仍然在的。然而,阿Q精神却实实在在还活着。鲁迅的许多杂文,是帮助我们发掘中国人性的宝库。在《忽然想到之四》中,他说:“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完的,——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倘有不信,请看清朝的汉人所做的颂扬武功的文章去,开口‘大兵’,闭口‘我军’,你能料到被这‘大兵’、‘我军’所屠杀的就是汉人自己么·你将以为汉人带了兵将别一种什么野蛮腐败民族歼灭了。”又说:“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覆着它的命运。”这一流“永远胜利”着的人,不是到今天还活神活现的在我们眼前摆着“威风”么·他们不但有一套“安天知命”的哲学,他们更有一套“适于生存”的方法,那就是投机。这就是“中国虽完,他们仍然不完的”,因为他们还有新的“主子”,新的“我军”。而且,他们更多有一套“反来覆去”的戏法,只要“适于生存”,今天去了,明天又回来;今天称“逆”,明天仍然可以称为“氏”的。这不是只有他们才是“永远胜利”着吗·这是一。还有,鲁迅在一篇通讯中解释了所谓“听天任命”,所谓“中庸”,并不仅仅是人的惰性,“其实是卑怯”。他说:“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②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正是“卑怯”的一种最好的解释,“命运”和“中庸”恰恰是欺人骗自己的一种“慰藉”,也就是“精神胜利”的一种。我们不是常常看见一些人物,纵做奴隶,也还有一篇洋洋洒洒的宣言。倒并非是不甘寂寞,而是表示自己的“胜利”的存在。纵为“奴隶”,也还有个“总管”的地位。这一幅“奴才相”,不仅是“注定的命运”,而是早已是“老家法”了。这是二。还有,那就是“暴君”和“奴才”可以同时荟萃于一身,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奴隶总管正是。鲁迅在《忽然想到之七》中说:“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这是卑怯的人性,这是“奴才暴君”的本相。不是阿Q当赵老太爷怕起革命的时候,也曾幻想着对于仇敌们的报复么·但是那种“凶兽样的羊”一经幻灭,立刻就是更加懦弱而可怜的羊了。这是三。凡这些,都是蒙住人性的假面,虽是卑怯,却要装出勇敢相来,虽是奴隶,却要扮做总管模样,真话,实相便渐渐少下去,剩下来的是好听的假话,好看的假面。鲁迅揭了它,还它以原相。为什么鲁迅要一再的说,中国的得救,“只好先行暴君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要“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这就是要有中国的真正的人性,要发掘那卑怯的,丑陋的,自私的人性;暴露那摆在表面的好看的假面。而要有能敢说、敢笑、敢怒、敢骂、敢打的勇于正视生活的人性。只有这样,才能把阿Q精神从我们中间扫除掉;只有这样,才能撕毁被“老法子”沿下来的一幅面团团相;只有这样,才能换上新的胚胎;只有这样,才能有中国的真正健康的人性。作于1940年10月15日选自1943年版《小雨点》
〔注释〕 ①明耻楼:即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营建的北京钟鼓楼。据谈迁《北游录》记载,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二楼毁于火灾,乾隆时重建,嘉庆五年(1800年)重修。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京师时,钟鼓楼上文物遭到了破坏,建筑幸免于毁。1923年将鼓楼改为明耻楼,第二年复改为齐政楼。1957年钟鼓楼被列为北京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96年,钟鼓楼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②护符:一种佩饰,被认为对佩戴他的主人有神奇的保护力量。〔鉴赏〕 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揭开了人性中软弱、狡诈和势利眼的一面,阿Q这个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类本性的一个侧面。在阿Q身上,暴露出中国病态的国民性,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统治下中国人卑琐情状的缩影。如果说,鲁迅这篇小说是暗示性的,那么他的杂文对中国人身上的阿Q精神就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大加笔伐了。1928年有人撰文,说阿Q时代已经死去,它没有代表现代的可能,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了罢!罗荪的《掘发人性》写于1940年,他明确指出:“实际上,这个‘人性’仍然活在我们的土地上。”当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肆无忌惮地蹂躏中国大地的时候,中国人甚至连做阿Q的颜面都没有。1935年的北平,气焰嚣张的敌人强迫中国人把挂在鼓楼上标有“明耻楼”的匾摘下,中国人知耻的精神慰藉方式也被剥夺了。这就是“阿Q精神的被枪决”。中国人只允许在“水龙和大刀”之下,老老实实做侵略者的顺民。这是何等悲哀!更为可怕的是,“阿Q精神却实实在在还活着”。这是作者对国人的当头棒喝,是对国人灵魂的警醒。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罗荪是一位积极投身抗战的爱国作家和文化战线上的斗士。在他看来,鲁迅的许多杂文,就是“帮助我们发掘中国人性的宝库”,没有过时。他从鲁迅所开列的一些社会现象,加之他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思索,对国人的人性中仍然存在的阿Q精神给予痛心疾首的揭露、嘲讽和批判,揭示了改造阿Q精神的艰巨性和长期性,并呼唤“中国的真正健康的人性”,因而显得意味凝重、深长。文中举出当时社会中仍然存在的阿Q精神的三种表现。其一,善于见风使舵,在任何处境中都能够像“变色龙”,伶俐活泼,趋时附势,自鸣“永远胜利”。城头变幻大王旗,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早已谋算,只等拿出表演技能,不论是非,可以应变,玩“反来覆去”的戏法,去适应新的主子,去干伤天害理的坏事。那些人挥舞对着自己国人的屠刀,“活神活现的在我们眼前摆着‘威风’”。“他们不但有一套‘安天知命’的哲学,他们更有一套‘适于生存’的方法,那就是投机。”其二,以“听天任命”,满口“中庸”、“命运”为自己的卑怯行为辩解。既骗人,又骗己,也是“精神胜利”之一种。这种人纵然做了奴隶,“也还有一篇洋洋洒洒的宣言。倒并非是不甘寂寞,而是表示自己的‘胜利’的存在”。其三,暗喜于纵然是奴隶,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奴隶总管,露出洋洋得意的“奴才暴君”的本相。毕竟手中有权,管着众多奴隶,是可荣耀的。在他们眼里,这样的位置还是有社会地位的,有体面的,故欣欣然也。这也是鲁迅曾刻画过的人,见着比他更凶的便现出羊貌,见着比他更弱的便现出凶兽貌。故罗荪说:“但是那种‘凶兽样的羊’一经幻灭,立刻就是更加懦弱而可怜的羊了。”这些是典型的阿Q精神的再现。鲁迅之所以一再说,要“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就是提倡要有光明磊落的真正的人性。罗荪忠实地继承了鲁迅的主张:“要发掘那卑怯的,丑陋的,自私的人性;暴露那摆在表面的好看的假面。而要有能敢说、敢笑、敢怒、敢骂、敢打的勇于正视生活的人性。”今天人们早已告别了那个黑暗的时代,但腐朽的东西依然存在,封建主义的幽灵没有完全消失,而且会穿上新衣,打扮得很美丽。作为个人,对社会进步应当担负起社会责任。尽管一己之力微不足道,也要正视社会现实,思考如何挺起脊梁骨,堂堂正正地做人,敢于向生活中负面的东西、荒谬的现象宣战,以诚实的努力,伸张正义,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唯利是图,蝇营狗苟,一切向钱看,或卑琐委顿,见风使舵,或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是戕害、腐蚀人心的一副毒药。时代的进步,促使人们思考如何正视社会和自身的不足,从自身做起,自省自励,发掘人性中健康向上的东西。让新的健壮的胚胎生长起来,增强自我提升的能力。这对于社会的扬善惩恶,有着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