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答司马谏议书

答司马谏议书

答司马谏议书

【原文】

某[26]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27]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28]多异故也。虽欲强聒[29],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30],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31]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32],冀[33]君实或见恕[34]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35],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36],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37]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38],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39]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40]?盘庚之迁,胥[41]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42]义[43]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44]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45],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46]。

【注释】

[26]某:作者自称。

[27]游处:交往共处。

[28]所操之术:所坚持的思想、观点及治理国家的办法、措施等。

[29]强(qiǎng)聒(guō):强力喧争。

[30]上报:回信。

[31]视遇:看待。

[32]具道所以:详细陈述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具,全、都。道,讲说,陈述。

[33]冀:希望,期待。

[34]见恕:得到他人对自己的宽恕。

[35]名实:概念、名称与实际的事物。

[36]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这是司马光信中指责王安石变法的四条罪状。侵官,增设新官,侵犯原来官吏的职权。生事,废旧立新,名目繁多,生事扰民。征利,设法生财,与民争利。拒谏,拒绝接受别人的意见。

[37]修:修正。

[38]难壬(rén)人:批驳巧言献媚的人。壬人,奸人,佞人。指巧言谄媚、不行正道的人。

[39]恤(xù):顾惜,忧虑。

[40]汹汹然:大声吵闹的样子。

[41]胥(xū):相与,都。

[42]度(duó):考虑,谋虑。

[43]义:适宜。

[44]膏泽:恩惠。

[45]不事事:做事,办事。

[46]不任区区向往之至:不胜敬仰。旧时写信的客套话。不任,不胜。区区,情意诚挚。小,指自己。自称的谦词。向往之至,仰慕到极点。

【译文】

安石敬白:昨日承您来信指教,我下觉得与您交往深厚密切已非一朝一夕,可是议论国事时常常意见不同,这大概是由于我们所持的政治主张和方法不同的缘故吧。即使想要勉强多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因此只是很简略地复上一信,不再一一替自己分辨了。后来又想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在书信往来上不宜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理由,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

本来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所争辨的,尤其在于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名义和实际的关系一经辩明,天下的是非之理也就解决了。如今您来信用以指教我的,是认为我的做法是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则认为遵从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责成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括钱财;抨击荒谬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众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

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得过且过,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世俗之见以讨好众人为得计。因而皇上才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埋怨,还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埋怨反对的缘故而改变计划,这是因为迁都是经过周密考虑后的行动,是正确的而看不到有什么可后悔的缘故。假如您责备我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么我承认自己是有错的;如果说现在应当什么事也别干,只要墨守从前的老规矩就行,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见面,衷心想念和仰慕您。

【解析】

这篇文章写于熙宁变法初期,是王安石写给司马光的一封信。宁熙二年,宋神宗以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三月,王安石与陈升之创置三司条例,议行新法。此后,守旧派对王安石的攻击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宁熙三年,谏议大夫司马光致书王安石,写了一封长达三千三百余字的信——《与王介甫书》,谓王安石行新法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王安石这封信就是回答司马光的指责的。

针对司马光的指责,王安石用简洁有力的答复对保守派的反对毫不迁就。在信中他就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关于“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的指责跟对方辩论,论点鲜明而具有无懈可击的逻辑性。他态度坚决,斩钉截铁,充分表现出一个改革家的气度。

这篇文章见识高超,论辩犀利,令人味之不尽。清末教育家吴汝纶评曰:“固由傲兀性成,究以理足气盛。故劲悍廉厉无枝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