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柳子厚墓志铭

柳子厚墓志铭

柳子厚墓志铭

【原文】

子厚,讳宗元[178]。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179]。曾伯祖奭[180],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181],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182],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183]。众谓柳氏有子矣[184]。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185],议论证据今古[186],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87],率常屈其座人[188]。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89]。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90]。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91]。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192],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193],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94],则没为奴婢[195]。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196]。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7],足相当,则使归其质[198]。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199]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200],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201],吾不忍梦得之穷[202],无辞以白其大人[203];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204],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205],握手出肺肝相示[206],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207],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208],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209],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210]。行立有节概[211],重然诺[212],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213],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214]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215],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216]。”

【注释】

[178]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铭例当称死者官衔,因韩愈和柳宗元是笃交,故称字。讳:名。生者称名,死者称讳。

[179]七世:史记柳宗元七世祖柳庆在北魏时任侍中,入北周封为平齐公。子柳旦,任北周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所记有误。侍中:门下省的长官,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北魏时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国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称。

[180]曾伯祖奭(shì):字子燕,柳旦之孙,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当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误。柳奭在贞观年间(627—649)为中书舍人,因外甥女王氏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为兵部侍郎。王氏当了皇后后,又升为中书侍郎。永徽三年(652)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位相当于宰相。后来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韩瑗和褚遂良力争,武则天一党人诬说柳奭要和韩、褚等谋反,被杀。

[181]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过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右仆射等官。唐太宗临终时命他与长孙无忌一同辅助高宗。后因劝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贬忧病而死。韩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为救褚遂良,也被贬黜。

[182]权贵:这里指窦参。柳镇曾迁殿中侍御史,因不肯与御史中丞卢佋,宰相窦参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后又为穆赞平反冤狱,得罪窦参,被窦参以他事陷害贬官。

[183]崭然:高峻突出貌。见(xiàn):同“现”。

[184]有子:意谓有光耀楣门之子。

[185]廉悍:方正、廉洁和坚毅有骨气。

[186]证据今古:引据今古事例作证。

[187]踔(chuō)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踔,远。厉,高。

[188]率:每每。屈:使之屈服。

[189]蓝田:今属陕西。尉:县府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诸事。

[190]例贬:依照“条例”贬官。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冗员。

[191]无涯涘(sì):无边际。涯、涘,均是水边。

[192]因:顺着,按照。土俗:当地的风俗。

[193]质:典当,抵押。

[194]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móu):相等。

[195]没:没收。

[196]悉:全部。

[197]书:写,记下。佣:当雇工。此指雇工的劳动所值,即工资。

[198]足相当:意谓佣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质:人质。

[199]比:及,等到。

[200]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为:应试。

[201]亲在堂:母亲健在。

[202]穷:困窘。

[203]大人:父母。此指刘禹锡之母。句谓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

[204]徵:约之来,逐:随之去。徵逐,往来频繁。

[205]诩诩(xǔ xǔ):夸大的样子,讨好取媚的样子。强:勉强,做作。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

[206]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

[207]背负:背叛,变心。

[208]陷穽(jǐng):圈套,祸难。

[209]为人:助人。此处有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是政治上的失慎,所以下面说“不自贵重”。

[210]河东:今山西永济县。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

[211]节概:节操度量。

[212]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

[213]尽:尽心,尽力。

[214]庶几:近似,差不多。

[215]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

[216]嗣人:子孙后代。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赶上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进士,显露出突出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廉洁,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诸子典籍,议论时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大振,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的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因为得罪了当权人,他被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学习,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借钱人子女当佣工应得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刘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子厚向朝廷提出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现在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像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排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就已经像当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头地,但他在文学辞章上一定不能这样下功夫,以致于像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能有辨别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

【解析】

本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任袁州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二人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宗元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体现了韩愈深厚的文学功底,同时也透露出了韩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全文写得酣畅淋漓,顿挫沉郁,是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行文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清人沈德潜说:“意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概括得颇为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