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初夏,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你可以想象,九曲练溪烟雨迷蒙,环溪的山间草木多么葱茏。这样的缙云,这样的仙都,每前进一步,都会不小心碰到一缕仙气。
在中国的神话里,仙是长生不老的,仙是永世长存的,仙是隐约可见于云雾缥缈间的。当然,仙还是会惩恶扬善的。缙云的仙,自隋代起即活跃于当地老百姓的口耳相传中。彼时这片山水还没有得名为仙都,但他们相信在莽莽苍苍的丛林和袅袅上升的雾气之间,居住着力量之大足以左右人世的神仙。
有了这份朴素的相信,便有了对自身行为的约束和对美好生活的期许。人世间,最简单的善良即来自于对天地神力的敬畏。
或许千百年来,缙云的人始终持守着这份真挚的善良吧。当我从车上下来,雨仍在飘飘洒洒地下,同车的一个女孩将伞递到我手中,说:“我去过多次了,这伞你拿着。”雨丝落在光滑的伞面上,轻柔、无声,像有一只隐形的仙人之手抚过头顶。我放慢了脚步,不知为何,置身于此情此境,会不由自主地心怀虔敬,会相信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之处,自有高处的目光盯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小时候,我阅读过大量的神话传说,文字里对于仙境的描述,早已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幅亦真亦幻的景象。自古以来,有神仙居住的地方便是山水风光不同寻常的宝地。仙人在此,上可以一步登天,下可以化身素衣平民,行走于世。他们偶尔小露身手,便足以让世人目瞪口呆。
传说唐天宝七年,刺史苗奉倩到了缙云,得见彩云并听闻仙乐出现于缙云山上,喜不自胜。这么大的事得让皇帝知道啊,遂上报朝廷。唐玄宗闻之,不由惊叹道:“是仙人荟萃之都也!”于是亲笔手书“仙都”二字,仙都之名便由此而来,并一直沿用至今。在这里,我没能亲见玄宗手书,但对于仙境的想象和向往却在此处一一得到了印证。
入景区,沿溪水而行,举目是泼墨般的绿。雨慢慢停歇下来,水气在山腰处氤氲,像给群山系上了一条轻纱似的腰带。我们要经过一座桥,去往对岸的山。走到桥的中央,我在琴键般的石墩上坐定,身下是碧绿的溪水,色泽与苍翠的青山融为一体,那么干净,那么沉稳,仿佛看不到它在流动。我在想,如果仙女要下凡沐浴,应该就选在这个地方戏水嬉游。如果她们中最热爱人间的一个衣物被人抱走,应该就会在此处贴近俗世,与一个爱她的凡夫生儿育女,并期盼相守终老。
如果还要为仙人的登天找到物证,应该就是那座直刺云天的鼎湖峰了。穿过遮天蔽日的树林,当鼎湖峰呈现于视线中时,我委实被吓了一大跳。在相对平阔的仙都景区,它那么突兀,那么高擎,像一个传奇,又像一道高不可攀的宣言。据说此峰高达170.8米,是世界上最高大的石柱,有“天下第一峰”之美誉。望着它,我会怀疑自己的目光遗漏了些什么,比如它是否会在雾气中左右摇曳,比如它是否会像一根春笋那样持续不停地长高,甚至趁我们不注意,一直高到天上去。再比如,会不会有一群神仙,在峰顶双足一蹬,就飞向了天庭仙界。
事实上,史书记载中,在此处登仙者确乎有名有姓。《史记·封禅书》有云:“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坠,坠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弓’。”
这个故事多么符合中华儿女的美好想象与惯常思维啊:华夏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于鼎湖峰顶置炉炼丹,丹成之时,黄帝跨赤龙升天,从此为仙。于是,我们的祖先将永远活着,世世代代接受子孙的膜拜。看尽世间纷争,道道轮回,仙还是那个仙,黄帝还是那个黄帝。在人们的愿望里,虽然自身无力步入升仙之路,但作为始祖的黄帝,将以仙人的身份,永远庇护福佑着身后的人,也包括自己,多么好啊。
更值得玩味的是,传说中黄帝登仙之时,丹鼎坠落而积水成湖,于是有了鼎湖。这座湖至今还在峰顶安然静立,而我们无路可攀,未能一睹鼎湖真容,只能从旧时的文字记载和想象中去揣测它的状貌了。听说,药农是可以架绳索飞渡峰顶的,不仅可以采到世间稀有的草药,还能亲近鼎湖,观其美景。想想啊,立于峰顶,若得微风吹拂,又有雾气弥漫,天空中云霞浮动,再挂上一条彩虹,仿若顷刻间与天庭比肩,岂不美哉,岂不快哉?!其实,他们架绳飞渡的样子,以及完成常人所难以完成的高难度的登临,和神仙的确已经有了几分相类。不知道白居易是否攀登过峰顶,但诗是实实在在写过的:“黄帝旌旗去不回,片云孤石独崔嵬。有时风激鼎湖浪,散作晴天雨点来”。
如果再往前追溯,早在白居易还没出生时,李白就来到了缙云仙都。李白有个别号,就叫“谪仙人”,“诗仙”是后人给他封的,而“谪仙人”,在世时就已经叫响了。“谪仙人”与仙都,冥冥之中注定要发生交集。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李白有位从叔,名李阳冰,为唐时缙云县令。至今,缙云县老城吏隐山上,还留有李阳冰篆书摩崖石刻《唐吏隐山记》一块。吏隐山之名,便因李阳冰退居此山“创亭室以宴居”而得。天宝元年春,李白客游会稽,与著名道士吴筠隐于剡中,两人联袂上天台,南下登缙云山。作为当地县尉,李白从叔李阳冰义不容辞地给他们二人做导游,一同溯溪而上,瞻仰了时名独峰的鼎湖峰,又入缙云堂参拜了轩辕黄帝。就是在那时,李白以黄帝铸鼎骑龙飞升为中心内容,写成了乐府《飞龙引》二首传世。其中“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写的就是黄帝成仙的故事。而吴筠亦不甘落后,赋诗《题缙云岭永望馆》:“人惊此路险,我爱山前深。犹恐隹趣尽,欲行且沉吟。”把天地的险胜和行游的意趣都表达在诗句中了。
也许李白对仙都情有独钟,光写二首《飞龙引》哪里过瘾,天宝十二载,王屋山人魏万嗅着李白的足迹跑到浙江找他,游石门不遇,返广陵才与李白相见。于是,李白又在《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的长诗中,对缙云仙都一带的山水风光作了一番描述:“缙云川谷難,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
一代诗仙李白,追随仙人的跫音,用诗文与仙都碰撞出火花,与美景和仙人的传说成就了一段历史佳话。而后世的人,又追随着李白的跫音,纷至沓来。这种追随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世人景仰的目光中,李白也早已不是凡人,至少是半个仙了。吹一吹仙风,沾一沾仙气,以洗脱身心的凡俗之味,视为许多热衷山水之人的理想与追求。
事实上,像李白这样循仙而至的文人墨客,多如牛毛。从古至今,能数得着姓名的就有王羲之、谢灵运、元稹、皮日休、沈括、朱熹、王十朋、徐霞客、朱彝尊、袁枚、郭沫若等,他们在尽情纵览奇山秀水之余,都曾为此地留下翰墨。
仙都,是一个有仙气的地方。几十年来,《阿诗玛》等三十多部影片在此拍摄。而近年热播的电视剧《花千骨》亦取景于此。值得一提的是,《花千骨》讲的也是与仙有关的故事:少女花千骨与长留上仙白子画相遇,人与仙之间开启了一段关于责任、成长、取舍的纯爱虐恋。以我的凡人脚力,无法一一走过影视剧出现的每一寸地方,但我相信,只有像仙都这样仙气袅袅的地方,才能拍出如此唯美纯净的画面,才能恰到好处地映衬出主角的衣袂飘飘、仙风道骨。
中国人对于仙界或者说长生不老的追求,可谓古已有之。威武如秦始皇,能横扫六合,统一中国,追仙之狂热也概莫能外。当然,反过来说,真正有能力集一国之力寻仙问药者,也非国君莫属。其时有鬼谷子先生的关门弟子徐福,学辟谷、气功、修仙,兼通武术。他出山的时候,正是秦始皇登基前后的李斯时代。徐福凭着一身的本事,赢得了秦始皇的信任。于是,在秦始皇的派遣下,一支由童男女3000及百工技艺之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携带着五谷等物,由徐福率领,东渡“求仙”去了。也许是迷途未返或自然不可抗力等故,秦始皇没有等到徐福的归来,也没有实现长生不老的梦想。种种迹象表明,徐福最终在日本落脚,并教会当地人种水稻、凿水井、制造农具,传播了医药、纺织等知识,给日本带去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将日本从原始社会推向了奴隶社会。
此番同来仙都的,正巧有一位留学中国的日本学者早川太基,我们在山风涤荡中,不经意便谈起了中日文化与血脉的交融。他说,的确,日本现今还保存有很多有关徐福的遗迹,如徐福登陆地、徐福祠、徐福冢、徐福井等。其中佐贺市、新宫市等地都被传为是徐福当年登陆日本的地方。日本目前使用的文字中,还有大量的汉字元素,日本又有上门女婿等等与中国相通的风俗习惯,这些无疑也佐证了两国文化和血脉交融之紧密。
一个起因于寻仙的故事,竟然在两国历史中写下了如此意味深长的一章,也不啻为一段佳话了。仙都像一本打开的书,你总能从这本书中读到飘逸的灵魂,或由此怀想起那些与仙有关的人和事。
和我们一道前来追随仙人跫音的,还有一群诗词律赋名家。诗人总是能从青山绿水和传说故事中找到创作的灵感,于是诗行如练溪之水汩汩而出。其中马建勋在《鼎湖峰》一诗中写道:“天下奇峰谁第一,鼎湖摩日扣云扉。仙都遐誉蹊非渺,砥柱高标势亦巍。犹忆乘龙人早去,难随伴鹤客同归。惟余仰止成游后,依旧书中慕采薇。”是的,与仙都相逢,在描摹鼎湖峰的奇异风光时,总不禁要想起那个乘龙登仙的人。唐定坤亦作诗《游缙云》,曰:“黄帝旌旗应不虚,仙都自有上仙居。丹峰日日受云气,鹤影迟迟小雨初。”对于那座我们所无法登顶的山峰,他亦相信其间“自有上仙居”。
仙,是人类最永恒的理想。人们把神话中有特殊能力的人,可以长生不死的人称为仙,也把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稱为仙。“禹门西面逐飘蓬,忽喜仙都得入踪。”今日,当我们追随仙人的跫音,进入神话般的美妙之境,即使我们的肉身不能成仙,但至少有文字长出飞升的羽翼,攀向那云雾缭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