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岛上的二妃墓,一直蜷缩在洞庭水云间的那个山包上,掩映于树木竹林丛中,任由夕阳与时光长出一根根白发。可能,时至今日,兩个女子的魂儿仍在涛声翻卷中,痴痴守望着远方,等待那个治水的丈夫——舜回来吧。
二妃墓是孤独的,冷色的。这样的孤独与冷色,一头伸向悠远的历史,一头连着无尽的将来。
二妃也就是传说中的娥皇、女英,很年轻美好的女子,她们是尧帝的掌上明珠。在一片月光朗照的竹林下,她们一袭素衣抚琴的样子很美,纤纤的手指拨弄着一根根琴弦,每拨弄一下,便有一个音符发出来,不停地拨弄,一个接一个的音符便在月光里跳跃、缠绕,弄醉了竹林与竹林以外的水。月光、竹林、水,便成了她们一生中不可逾越的背景。可能,从那一刹起,她们的身影与魂魄注定与水有关。
那是生命中的第一条河流,黄河。
世上最为神秘的东西是水,隐含着不可估量的力量。它以无限的清澈滋养着人,给人以灵性、智慧与善良;却又以汹涌澎湃的势头,摧毁着一切,将人们精心营构的生活、家园以及生命与爱情化为空无。据说,这二妃恰恰因了水,造就出人世间最为壮烈、凄艳而又忠贞的爱情经典——“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显然,赋予了一座湖中之山的精神高度,给人太多谜团般的诱惑。我在西晋张华先生所著的《博物志》里清楚看见这么一段话:“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仅从短短十来个汉字,便能窥见其中的秘密。
一条水(黄河),成就了舜的帝位,使他的生命变得血肉鲜活、精气旺盛,让二妃有了天生丽质与满腔柔情。而水,又成了他们彼此间的宿命,命定中的一个大坎。
上古时期的君王大小事务都得亲力亲为。那一年,一大把年纪的舜,带着大队人马从黄河出发,河流一样开赴江南,治水。那时南方的水以洪荒之力,在土地上肆虐,滚滚滔滔的水穿山越岭,激起巨响,成为危及生命的利剑。那个理水的舜驾着牛车,在一面面印有五色兽图案的旌旗下出发了,脚着草鞋,手执木耜,来到荒无人烟的三苗之地打理着疆土上的水。先洞庭,后湘江,再潇水。此刻的水,犹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山涧沟壑里驰骋,发出震天的大吼,向着人类和上苍,与那些哀鸣的猿猴、悲啼的蛰鸟,共同制造出一幅令人胆战心惊的图画。而此刻的舜和他的属下,在山水间蠕动,如一条黑线在缓缓延伸。他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拿着一头圆一头装有磨得光滑并且尖锐的石头的耜,开山引路,让水的流向改变,或在改写着万古以来水族的历史。他们敬天敬地,也敬各路的水神,每到一处,便齐刷刷地跪下,对着一脉浩荡的水施三叩九拜之礼。在他们眼里,水是神,是主宰生灵的母体。那个有着九五之尊身分的舜,向着迎面而来的水一膝跪下,匍匐的身子贴着地面,脸上焕发出神圣的光辉。不由暗想,尽管此时的舜贵为天子,但弥漫在他身上的气息更多的是水土气息,他的形象更接近田夫野老。或许因长年累月在山水间奔波,消耗了太多体力与精神气血,又或许他的确年纪太大了,经受不了南方山林里的瘴气浸泡,那一天,疏通一条沟渠后,他吁了口长气,在潇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打了个盹儿,不承想,这回眼一闭上便永远睡着了,停止了心跳。那一刹,他永远闭上了眼睛,留下一脸安详。是的,他走了,带着一生的勤恳、质朴与无数的憧憬,带着他“疏导”的治水经验,走到了历史的幕后,一晃不见了,正如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只是,把他一双心爱的娇妻留给了时间。直到如今,我没去过他驾崩的地方,更不知他在哪一块石头上睡着的。倒是看见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里一字一句地说:“(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
那天上午,是个阴雨天气,远在中原正在草庐织布的二妃,听到舜驾崩苍梧的消息,马上手僵直了,龟壳似的梭子停止了运动,屋子里的空气刹地凝固。而体内的血液加剧了流速,脑子“轰”的一响,差点昏死过去,仿佛她们头顶的天和生命的支柱訇然倒塌,扑腾起一层灰雾,悲伤、落寞、凄清、空茫得让她们眼前发黑。千里寻夫,对她们来说一点也不为过。于是,素装一穿,白花头上一插,便山一程水一程,一路跌跌撞撞奔来,此刻的心境一如那张积满灰尘的古琴,无法弹动往日的心弦。这会儿,她们的生命里出现了第二条河流——云梦大泽(这水又叫洞庭湖),无涯无际的水浪和望不到边的芦苇一齐向她们涌过来。那是个深秋季节,芦花漫天,呈现出梦幻之美,风一吹,一朵朵随风飘落,像一句句白色的祭词。她们寻到洞庭中央的君山,大水挡住了去路,路断波横,湖中翻卷着的浪花一如她们此刻的心绪。深秋的黄叶,如雨而下,仿佛一颗颗落在心里。望望远处的九嶷山,云水一片,不见踪影;看看脚下的洞庭湖,白浪滔天,前无去路;想想先前恩爱的日子,历历在目,而又遥不可及。不觉悲从中来。站在水边,抓着身边的竹子,望一眼,哭一声,洒一串泪。吊祭不至,哭闻天涯,精魂何依?娥皇、女英彼时的眼泪如同掘开的河水,汹涌而出,一串连着一串,淌成人间最悲情的泪河。她们的哭声有如天上的乌云,能拧出水来,能感动上苍与水神,为她们驾一道浮桥奔往那个失魂之地,摇醒那个睡着了的舜。然而满眼的江湖,除了涌动的云水,还是云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何况这是生离死别,有着锥心刺骨的痛。到最后,一根根竹子被落下的泪水染出了一个个斑点,像烙下的一枚枚悲恸,一个个无法拭抹的记忆。想必,那是悲情的泪,隐含了人间蚀骨铭心的凄艳与大痛,即便到了现在,一想起斑竹这个词,我仍不由自主心头一阵震颤。据说,她们的泪水流干了,眼睛哭瞎了,最终双双跳水自尽,以殉情的方式告别人间。那一刹,所有的时间成了空白,只有两条白影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二妃走了,消失在时间里。洞庭湖与九嶷山里蜿蜒而来的潇水以及湘水绾在一起,大抵因了舜与二妃的到来,有了某种精神意义的对照。有些时候,我固执地认为,湖湘文化的源头出自他们身上——以坚定不移乃至血性的方式坚守着各自的使命。一个以老百姓的利益为己任,至死不渝在水边行走;一个以生命为代价捍卫爱情的忠贞,沉入大湖。两者之间,都抹上了东方文化的神秘色彩。
娥皇、女英被埋在她们双双跳水殉情的那个岸边,墓地不大,倒也藏风纳气。踏着一地的阳光,我听见了鸟语,恍若是几千年前传过来的,似在叙述当年的往事。柏子树、墓碑以及长满斑点的竹子,与那堆隆着的土包,全静默着,一言不发,无比凄清。我看见竹子上的斑点了,一个个印在竹枝上,黑里带黄,铜钱般大小,兀自晕染出一抹光亮。史书上说它们是二妃的泪水染成的。在众多过往的文字里,我最心仪的还是屈原的《湘夫人》,仅那一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便足够了,便将那段往事的气氛写尽了,一个洞庭湖的气味也出来了。仿佛,苦难的爱情、人生的种种和岁月的沉浮,在眼前缭绕、浮荡,直逼人的心魂。同样,我也明白,这墓穴里埋着的并非二人的骨殖,她们的骨骸早已融入了大湖,与远处的潇湘连成整体。躺着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故事,两个坚贞的灵魂。她们,每天每夜,仍在向着远方痴痴守望,默数着舜的归期。站在薄薄的日光下,我恍若看见娥皇、女英睁开了双眼,泪水在一滴一滴往下落,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一条河流,向着埋葬了舜的九嶷山的方向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