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风刮过,到处是一片荒凉和沉寂。
镇子深处的那两间土坯房,经不住一夜秋风,一根被虫蛀了多年的檩条,随风而落。在睡梦中,憨四的生命落叶般毫无声息地飘零了。
傻子憨四应该算是我们这个镇子里的“名人”了,他每天走街串巷,疯疯癫癫,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他的那些轶事也成为人们聊天闲扯时的噱头。譬如就说他发小广告吧。随便哪个门店想搞促销活动,总要事前发放大量印刷精美的宣传单。店老板都会想起憨四,塞给他两块钱和一个烧饼,再给他一沓子宣传单让他沿街散发。我们多次嘲弄他,让他把手里的那一沓子都拿来,他坚决不干,嘴里会说:“去去去。”憨四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
听老人们讲,憨四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是一个智障。他娘生他时大出血,死在产房里。亲爹后娘给他一口吃的,总算保住了小命,十三四岁就把他打发到砖窑厂看工地。憨四看工地是最让老板放心的,他真真的一晚上不偷懒不睡觉,睁着眼围着窑厂转悠。听说曾经一个半夜过路的人蹲在窑厂角落里大便,隐约感到后面有响动,扭头一看,一个黑影站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吓得那过路的人提着裤子就跑了。
在镇子里传为笑柄的是憨四娶老婆的事,至今让人们津津乐道。亲爹后娘迫于舆论压力,拿着憨四看窑厂的工钱,为三十有余的憨四讨来一个外地中年寡妇当老婆。女人不知道憨四智障,晚上鉆进被窝见憨四没有任何行动,就拱了拱憨四,憨四见女人拱,便向炕沿挪动了一些。女人再拱,憨四再挪动。没几次,憨四就从炕上掉下来。后来,女人嫌憨四傻,带着憨四爹给的彩礼钱,跟着一个男人跑了。
老婆跑了,爹娘死了,窑厂关了,憨四从此沦落街头。街坊邻居都会给他一些御寒保暖的破旧衣服,不知道谁搞恶作剧给了他一套近似警服的绿上衣和一顶大盖帽。最近十余年来,我每次在大街上看到憨四,他都是这一副“行头”。也就是这衣服这打扮,似乎让憨四找到了自信。每遇镇子集市时,憨四都要煞有介事地指挥交通。他站在街中央,为拥挤的车辆疏导交通,看到横冲直撞的车子,憨四指着还要骂上几句。最让憨四威风的一次是副县长的车被堵在集市里走不动,憨四看到后站在车前为其领路,左拐右绕一直领出集市。副县长很感动,从车里下来甩给憨四一条烟就走了。那可是一条“大中华”,憨四把烟在腋窝一夹,嘴里叼着一根猛劲地吸,笑眯眯的小眼睛,更加神气起来。
憨四还有一个令人称奇的地方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家他都记得很清楚。多年不走动的老亲戚,他都能找上门去,他几乎每年都要转上一圈两圈的。那些老亲戚大都耄耋之年了,见到憨四反而感到热热乎乎的,嘘寒问暖,送他吃穿,打发他回家。尤其憨四年逾八旬的大姑妈,自小远嫁邻县五十多里的乡下农村,每次见到憨四来,都要抓着憨四的手老泪纵横地说:“俺憨四还惦记着看看我这个老姑姑。”
镇子里的人看到憨四才会聊憨四的那些啼笑堪怜的往事,偶尔也会问:“四儿,干吗去?”憨四大多时候都是看着你,眯着眼睛,笑而不答。人们看不到憨四,谁也不会想起他。
镇子里的老人早上遛弯,看到憨四的房子异样,才发现憨四在檩条下面都死去好多天了。憨四被褥下散落着一元两元的零钱,足有上千元,左邻右舍的三四个老人用这钱给憨四买了一口棺材,雇车把憨四拉到荒坡上草草埋了。没有人为他吊孝,更没有人为他扛纸牛纸马。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似乎对这个镇子没有任何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