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醉翁亭。
醉,其实与酒无关。因为很多时候,酒精的作用是有限的。杯中之物无法释怀。情绪的悲喜起落才是醉酒的真正诱因,而且,醉,也与酒的好坏没有多大关系:“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是众人喧哗的欢然大醉;而“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则是个人独酌的颓然酩酊。
但都不是真醉,醉的只是一种心态。虽然一群人嚷着闹着要“不醉不罢休”,虽然一个人心心念念要“一醉解千愁”。
所以,杯中酒,只是用来帮助我们召唤醉意,延伸醉意的:只有醉了才能放下。或者,只有放下,才能醉了。而况且世间之物可醉者亦多:山水可醉,野芳佳木可醉,山肴野蔌可醉,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也可醉。
翁,首先与年龄有关,与酒龄有关。
翁,汉字的基本字义是老头儿。苍颜白发是他的标配,而诗人们唉声叹气的“二毛生”或者“两鬓霜”,只不过是他的前奏罢了。
但翁还必须与识见有关。
识见者,时间也。活了這么些年,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风浪无非等闲,人生难免悲喜,看淡了,看轻了,就是了。禽鸟知山林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太守,当知守一亭而望山林而观宇宙之乐。
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好酒,自称醉翁。显然,这里的“翁”与年龄无关,却与识见有关,与大起大落的人生阅历有关。
但是滁州,更像是一个亭的集会。
手中的宣传册子这样介绍:醉翁亭总面积1000平方米,亭园内有九院七亭——醉翁亭、宝宋斋、冯公祠、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览余台,或檐角高翘,或圆盖如伞,风格各异,互不雷同,人称“醉翁九景”。
难怪古人说:“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亭影不孤,却是斯人独憔悴——在众宾喧哗的背景下,“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这个形象让你想到了什么?
譬如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吧,它惨淡失败之日,似乎就在昨天。范仲淹从“庙堂之高”,一下子跌落到“江湖之远”,而受到牵连的一众官员,如韩琦、富弼、欧阳修、苏舜钦等,大多零落四散,辗转江湖。刚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转眼间只剩下杯盘狼藉、酒阑人尽的冷落。
苏舜钦被放废为民,而欧阳修也远离京城,贬至滁州,酩酊于西南诸峰。
踯躅苏州苏舜钦,索寞间修建了沧浪亭,写下了《沧浪亭记》,似乎心有灵犀,欧阳修也完成了《醉翁亭记》。
“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苏舜钦抒写的是一个人的狂欢。“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欧阳修描摹的是一群人的快乐。
亭,从高从丁,停也。
亭最早是设在路旁的公房,供人休息、乘凉、观景。无数的行人匆匆而过又短暂停留:脚步蹒跚者会小憩片刻,步履轻快者只会东张西望、回望一下来时的路,眺望一下前方的云。
四面无墙,所以空旷;飞檐凌空,所以轻巧。
这就有了对比:你小,亭大;亭小,山大;山小,乾坤大。
是的,在浩渺无边的乾坤面前,小亭中的你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但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心大乾坤小,因为小与大,永远都是相对的:小,是外在的物;大,是内在的心。个体的生命是渺小的,但个体的生命的智识和胸怀,却是广阔而又辽远。所以哲人说:比海洋宽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为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为什么要说小亭?因为只有在小亭中,你才能定位自己,也才能对自己有一个最准确的认知。朱良志先生说:“中国画中通透的小亭,八面无一物的小亭,就是这样的心灵高台,无边的世界就在高台玩月的灵境中荡漾。”(《乾坤草亭》)
醉翁亭,或者沧浪亭,就是这样一个心灵的高台。让你可以“仰观宇宙之大”,可以“俯察品类之盛”。在浩渺的宇宙面前,在广袤的乾坤面前,你个人的得失,你个人的悲喜,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既然我们“亭”留人间,我们就一定要记住,亲情人伦永远是自己最深的依靠。
所以要珍惜洗衣亭。
云南,少数民族聚集地;和顺,一个粉墙黛瓦的汉族小镇。
和顺有八大汉姓(寸、李、尹、刘、贾、张、钏、杨),这是一种可以识别的身份,也是一份不会磨灭的传承。从明洪武15年征战西南起,八大汉世代留守边地,开辟军屯和民屯。直至今日,和顺民居仍然存留着中国明清汉族文化的特色:“三坊一照壁”“四合院”“四合五天井”……门雕窗棂,心思灵巧;姓氏宗祠,气象森森。
封闭,传统,安定。来和顺,你会想起陶渊明的感慨,你也会想起流沙河的歌唱:“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流沙河《就是那一只蟋蟀》)。
只有巍峨的高黎贡山,只有斑驳的火山石,告诉你,这里原是极边之地,这里本是化外之乡。
生活艰难,岁月悠远。和顺八大姓,一样要开荒种地跑马帮,一样要亦儒亦商“走夷方”。
夷方就是缅甸。离缅甸70公里,和顺曾是历史上的马帮重镇,是“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四百多年前,一代一代的和顺男人跟着马帮的驼铃声外出经商(当地称为“走夷方”),去缅甸讨生活,或者通过缅甸远走印度、美国、加拿大、日本。
走夷方的男人有的衣锦荣归,有的在他乡开枝散叶,也有的艰难漂泊,埋骨异地。
但不管怎样,留在家里的女人,要独自承担教养孩子、孝敬老人的责任。
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和顺的男人亦儒亦商亦农,如候鸟般地来来去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牵挂,他们想做点补偿,或者,他们想给家乡的女人们一点慰藉,一点呵护。
那么,留下一座建筑,为家人遮风挡雨吧——不是高墙深院的幽闭,也不是玉石牌坊的冰冷,而是飞角翎脊、四围透风的洗衣亭。
飞角翎脊,可以遮挡风雨;四围透风,可以眺望远方。洗衣亭,可以洗衣劳作,也可以寄托相思。
于是走夷方的男丁,在外赚了钱回家,便一个人或三两相邀凑份,备料请工,在河上铺石修亭。天长日久,这一路小河上便有了大大小小七座洗衣亭。
小鎮宁静,小河悠悠,小亭翼然——洗衣亭立于水上,亭下用石条砌成井状,旁边有供人小憩的条凳。
一座座洗衣亭,成了和顺最独特也最温柔的风景,就像和顺男人结实的臂膀,虽然不能为女人们遮蔽多少风雨,但却让她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和依靠,这是远走他乡的和顺男人对自己女人最朴素的感恩。
年关近了,离乡背井的男人总要回来,洗衣亭就成了女人等候亲人的地方,所以,洗衣亭,总是建在村口。
“梦魂五夜萦乡绪,风雨一亭动杵声”。龙潭洗衣亭上有一副对联,就是游子内心最好的写照,也只有久远出门而又牵挂着故乡的人,才有如此的精细和体贴。
男人出去走夷方,女人在家洗衣裳。男人是她们的蓝天,碧水是她们的柔情。这些风格各异的洗衣亭也成了公共场所,洗衣洗菜的女人们可以在这里操持家务,也可以在这里聚集聊天,消遣空房的寂寥。
对于漂泊异乡的游子,也许只有家人亲手洗过的衣物,才有家乡的味道。
六百余年来,和顺人遵循传统,崇尚知识,洗衣亭也体现着由“河顺”(和顺古名“阳温墩”,因小河绕村而过,故改名“河顺”)到“和顺”(士和民顺) 的演绎和传承。
所以,“家庭和顺,事业腾冲”成了当地最为流行的祝酒词。
有的洗衣亭较为古旧,有的洗衣亭已经翻新。但一概木柱石墩,青砖蓝瓦。瓦片虽因时光浸洗而斑驳不堪,但每一只瓦片连接起来,仍然是披在亭上的一面面带羽的蓑衣,可以挡住阳光的炽烈,也可以弹奏雨声的韵律。
亭上的瓦一直是密集的,拥抱的,依依难舍的。就像爱人肌肤相亲,就像亲人生死相依,抱在一起,彼此依靠,再冻再冷也不松手。
捣衣声声,水波环环。在月亮缓缓上升的小镇,和顺洗衣亭不动也不言,但它记得亭中有期盼迷蒙的眼,有十指相扣的手,还有感彻肺腑的哭和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作者单位:江苏省张家港乐余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