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胆小,加上天生的夜盲症,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生怕一脚踩进暗夜,不是跌一跤,就是撞上可怕的事物。于是,就喜欢呆在有围挡的地方,最好还有光,让围挡把可能存在的危险挡在外面,而我在围挡内沐浴着光,这样多有安全感。
墙就是我保护自己的屏障,因此,我对四合院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它亲切、厚实,像母体的子宫一样。在墙跟前,我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走哪都拽着母亲的衣角。我成了别人眼里那个喜欢沿着墙根走路的人,若是墙没了,就沿着树、沿着水渠、沿着坡、沿着可以依靠的物体走,似乎不依靠点啥,就会被风吹走一样。
我熟悉村庄里每一堵墙的习性,我家的墙对我最好,可能是刚砌时间不长的缘故,或者是认识我的原因,它摸上去像爷爷粗糙的手掌,却又温暖有力。天还没亮的时候去学校,摸着它,我就能和邻居家的娃娃会合。
巷子里的墙是共用的,既是我家的,也是三叔家的,还是堂弟家的。窄窄的巷子,两堵墙像镜子的两面一样,表面光滑,这是架子车拉麦子时刷出来的。麦秆坚硬的切口均匀整齐地在土墙划出无数道杠,我摸着这些杠,就能走到大路上。
学校的墙是村庄里最好看的,白色的墙面上,光滑的黑板一块接着一块。这块上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紧接着的就有一句“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按照要求蹲在墙根下背书做好学生,但是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就不好说了,偷偷把喜欢的女孩子名字写在上面倒是真的,不过很快就被擦掉了。
整个童年,我就沿着这些墙走啊走,仿佛要把自己长到墙里面,这样才安全。以至于要去镇上上中学的时候,我生怕那里会没有墙,这样的话我就失去了依靠,就不敢走夜路。还好,在走过很长一段没有墙的大路之后,我看到四层楼高的校园被一米多高的砖墙围着,整个镇子两边的房子,也都和我们村里的一样,都是墙围着。
后来才知道,不止村庄和镇子被墙包裹着。有一年去北京,大清早地铁换公交赶了几十里路去看故宫。在地图上,它是一个小小的方块儿,四周有长城一般的墙,这明显的标志,指引着我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进入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突然就想起了老家的院墙。一座又一座的院墙,装了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墙是界限,墙是隔阂。而在北京,这曾经的皇家之地,竟然也是一堵又一堵的墙,和我们村不一样的是,这里面装着一个又一个的帝国曾经的雄心壮志和它们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看着这一堵又一堵的红色的墙,我突然就想,故宫为什么也用墙作围挡呢?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住在皇宫里的人,为何又要把自己的故宫用一堵又一堵的墙围起来?难道是怕人觊觎权势,怕凡人看见宫廷里的尔虞我诈?没有答案,不过想起这些,我就释然了,墙是屏障,它立在历史里,也立在我心里。
其实,看上去安全的墙,有时也危险。这些用夯一层一层打起来的土,虽然还是土,但它们的名字已经不叫土,叫墙,土字旁多了一个啬,吝啬的啬。这个字很符合它们的气质,本来就是,谁砌的墙就为谁卖命,于是这些站起来的土,就要承担比地上的土更多的责任。墙和土划清了界限,墙根就成为楚河汉界。站起来之后,墙也学着人的样子神气起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土看不下去,就跟它赌气,时间长了怨气加重便分庭抗争。土先把自己和墙衔接的地方变成虚土,然后形成拐角让狗来撒尿,叫掉进土里的种子发芽吸引猪来拱,还时不时生出几只虫子招惹鸡来啄,毛驴也像是受到土的蛊惑用两排大白牙啃墙上的白色部分……很快,墙就招架不住了,准备发起反攻。它请来麻雀鸽子在它头顶拉带着种子的鸟屎,等种子发芽蔓延整个墙体,以巩固自己。后来直接请来砖块加固防御,用木棍顶住已经倾斜的部位,事实证明,这一切无济于事。土之上的所有事物都可能对墙造成威胁,风吹着吹着墙就裂开了,雨下着下着墙就坍塌了,太阳晒着晒着墙皮就脱落了。墙实在撑不住了,就訇一声倒地,粉身碎骨。
墙倒地前,已经给人发出过信号,可是人从来不关心一堵墙的死活,这时候人就容易吃墙的亏。我的四爷爷就吃过墙的亏。他坐在梨树下晒日头,嘴里还哼着秦腔,一堵墙就毫无征兆地倒下来了,他都来不及停住嘴里的戏词,就被墙压在身下。四爷爷命大,梨树帮他挡了一下,人没事,两条腿却被打断了。人们都说,墙跟出了问题,四爷爷没操心,墙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四爷爷也觉得是这样,于是不等他痊愈就操心起墙的问题,他请来人把四合院里的土墙全拆了,用水泥和砖块砌了一院砖墙,这下,风吹不动,雨淋不透,太阳也晒不裂。
我也吃过墙的亏。上小学前那会儿,父母一大早去地里干活,就把我一个人放在四合院里,怕被人抱走,大门上就挂把锁,然后扔我一个人睡觉。醒来一看身边没人,院子里也没人,门还出不去,就扯开嗓子吼,感觉嗓门都被炸开了,还是没人理,只有邻居家的狗在门缝里叫了几声,算是回应。哭着哭着饿了,也就不哭了,去厨房拿窝窝头吃,吃饱了竟然忘记哭这回事,便蹲在院子里看公鸡和母鸡打架,我看母鸡快招架不住了,就跑过去吓唬公鸡,公鸡反过来追我,没几步又掉头去追母鸡,我被吓住了,便不再多管闲事,蹲在屋檐下看热闹。这时,院子外面的热闹声传进来了,巷子里邻居家的孩子正在躲猫猫。“藏好了吗?”“还没有。”“藏好了吗?”“还没有。”最后一遍“藏好了吗?”之后,便没了回音,我猜一定是藏好了,就想着他们应该藏在哪才比较保险,想着想着心里就痒痒,去后院里搬来一把梯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爬上去,我骑在墙头上的时候,巷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应该是藏起来,刚想着下去找他们,脚下一滑,就从墙上摔下來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土炕上,从众人的眼神看,我像一个藏了很久终于被人找到的孩子一样。此后的几个月,我只能用绑着绷带的手指头摸墙了。
还有一次,我在密不透风的墙面上看到一个小洞,这洞是怎么出现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洞里住着一群小蜜蜂。它们腰细细的,看上去凶凶的,似乎还对采蜜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可是我对它们很上心,每天都观察这群蜜蜂的一举一动,总觉得住在墙里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知道这墙里面是不是和四合院一样的格局。在一个下午,我戴上草帽,找来细细的竹竿,准备一探究竟。我刚把竹竿插进去就有蜜蜂飞出来,竹竿插得越深,飞出来的蜜蜂越多,它们疯子一样朝我飞过来。再后来的事儿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时已经在土炕上躺着,额头上敷着热热的毛巾,头部火辣辣的疼,到处是包。
我一直以为墙外有危险,这墙里的事物也不怀好意。从此,我对墙有了隔膜,有了敬意。
和墙有关的成语,我最喜欢马上墙头。年轻的女子到了出嫁的年纪,心上就有事了,又不能出得门去,就守在矮矮的墙头,等着如意的少年经过,但是往往等来的是媒婆,两个人见第一面就已经是掀开盖头了,所有的期待和爱情故事都被草草画上句号。因此,并没留下多少和墙有关的爱情故事。村庄里的人普遍胆小,也没有出现钻穴逾墙的往事,兄弟阋墙的事情倒是时有发生。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常在墙边住,也经常被墙连累,堂姑就是被连累的那个。因为是家中独女,家族里就给她找了个上门女婿,此人老实,话不多干活又勤快,加之一口气生了三男三女,因此,这上门女婿在村里的威望也借由子女慢慢抬升。
村里人分家给兒子修新院子喜欢连在一起,意在一衣带水,也有个照应。堂姑家的三个儿子,就自然一家挨着一家了。老三和老人住在老院,老大家紧挨着老三家,老二家的新院紧挨着老大家的院子,三家像火车一样连在一起。这样既方便走动,也省了各家再砌院墙的麻烦。
三个儿子刚开始相安无事,等娶了媳妇,境遇就不一样了。三个媳妇各有各的脾性,也各有各的盘算。先是因为几个儿媳妇对分家后三家还在一起搭伙种地有了分歧。后来老二媳妇公然提出,分家的时候对老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配。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怎么能答应呢,到手的那些家底不管薄厚,都已经是自己家的,能轻易拱手?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就暗地里联合起来,对付泼辣的老二媳妇。此后,三家再无宁日。
老二媳妇眼看着家产没办法再分,就在三家共有的一棵核桃树上下起工夫。这棵树,长在老大家院墙边,每年核桃还没熟,老大家的几个小子就趴在自家墙上摘个儿大的吃,等熟透了,老二老三家的只能吃小的,这让老二媳妇很不高兴,就提出要分了这棵核桃树。怎么分?最直接的方法是砍了。三家从开始闹矛盾,上门女婿一直就没吭声,想着孩子大了不由爹,由他们去吧,就是每次闹起来,上门女婿脸色极不好看,躲在核桃树下抽旱烟锅。
到真的要砍核桃树那天,上门女婿就坐不住了,叫来三个儿子商量。三兄弟因为媳妇之间的矛盾,根本坐不到一起,即便是强摁着坐在一起了,也是差点动起手。好在兄弟毕竟是兄弟,一直克制着没有动手。在村庄里,兄弟之间动手可是一种耻辱,有些兄弟一辈子哪怕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动手,这是村里人的底线。
砍树这事就这么拖着,老二媳妇的斧头都准备好了,似乎这棵树不砍,心里的疙瘩就解不开。老大家的三个孩子基本上每天都守在墙上,防着有人来砍树,一看到老三媳妇出来,就瞪大眼睛。三家的矛盾越来越难以调解,上门女婿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就这么被消磨掉。大家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也都在等着这事儿最后的结果。
老大家院墙边的那棵核桃树最后还是被砍了。砍树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来看热闹,村里的长辈们用分地的方法,连树枝都分到了各自手里。不过三兄弟谁也没有将分到手的树枝搬回家,而是堆在院墙下。
整个过程中,三兄弟最终也没动手,只不过三人再也坐不到一起了,见面也是眼光躲闪,成了仇人。等核桃树的树枝彻底变成干柴的时候,老大和老二就锁了大门,彻底离开了村庄,此后的多年里,再也没见他们回来过。守着老家的老三一家,后来也锁了家门,在城里租了房子生活,说是照顾孩子上学。
大家都知道,三兄弟是伤心了,他们是用离开逃避兄弟阋墙带来的伤害,极有可能还想着通过分离弥合兄弟之间多年以来的缝隙。他们三家连在一起的院墙是越来越破旧了。今年过年回家,兄弟三家的院门紧锁着,墙头上长满了野蒿子,不时有麻雀落在墙头,它们唧唧喳喳的样子,让这连在一起的院墙,更显得破败萧瑟,一点也看不出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