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走过爱情之城》散文鉴赏

没有人知道,我怀揣着一个怎样的秘密,从成都飞往诸暨。

我要去寻找爱情,千年前美人西施的爱情。我要去看一看,一个乡间浣纱的女子,如何搅动了漫漫历史中滚滚的烟尘,在英雄豪杰的猎猎旗帜中,用一抹永不会消失的惊心动魄的红,让无数后人想要穿越时间的长河,一睹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我还想去问一问诸暨的人们,苎萝村里走出的那个女子,她在离开吴国后,最终是否真的与范蠡荡舟湖上,成为隐居山野的神仙眷侣?但是,不管她有怎样传奇的生,怎样神秘的死,她短暂却光芒四射的一生,足以让世人为之赞叹。

飞机从西南山城横穿大半个中国,前往我想象中的美人故土——诸暨。透过窗户,我看见万千霞光,洒在苍茫无边的云海之上。那绚烂的光,又以世间万物无法抵挡的力量,穿越厚厚云层,落在辽阔壮美的大地上。我知道这云层之上璀璨的霞光,很快就会消失,黑夜将代替这人人希望永恒的光芒,裹挟整个的世界。但我的心里,并没有悲伤,因这瞬间之美,早已汇入我的生命之河,在此后漫长的行旅中,我必将记住这一刻,我心里蕴蓄着无限的爱与渴盼,前往诸暨寻找消失在历史烟尘中的美人。她在无数后人的想象之中,却又如此清晰,这般动人。

一个女子,如果一生中,从未有过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即便她活到百岁之躯,生命也依然是沉寂晦暗的洞穴一样,不曾被打通照亮过的。爱情,是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飞蛾扑火般追逐的一点光,这样被上帝赐予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漫漫历史中,无边的黑夜,也生生不息地繁衍着世间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谁能说,在广袤的天空上,一只雄鹰,与比翼齐飞的另一只雄鹰之间,没有深情?而在丰美的草原上,一匹骏马,与并肩驰骋的另一匹骏马之间,没有眷恋?甚至是河流之上,一片浮萍,与不期而遇的另一片浮萍之间,又怎能没有柔情?西施,一个本应在乡间行走一生的女子,因为绝世的美貌,忽然间改变了命运。尽管这跌宕起伏的命运中,充满了疼痛与矛盾,并夹杂着谋略与权术,但她被爱呵护的一生,依然是值得的,光芒四射的。先有夫差长达十余年的宠爱,甚至为此国家倾覆;后有初恋范蠡陪伴,隐居山林,如神仙逍遥。即便关于她的死亡,还有沉江与自缢等多个版本,但终归这个乡间走出的女子,成为四大美女中,排名居首的最为闪亮的那枚珍珠。

从成都到杭州的飞行,约有三个小时。在晚霞将最后一丝光线收回,窗外陷入无边黑暗的时候,我将视线转向一本关于遥远的北疆大地的书。我被那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发生的一个又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以至于我再一次想到西施,想到这个坠入凡间的天使之泪,只因她摄人心魄、饱含危险的美,便将春秋时的吴越两国,卷入一场动荡的战争。即便在最荒凉的土地上,最古老的国度里,人类对于美的追求,也从未停息过。为争抢世间最美的女人海伦,古希腊与特洛伊之间爆发的那场著名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十年。而中国古代的另外三位美人,貂蝉、王昭君和杨贵妃,也无一不跟政治和人类的欲望有着这样那样的牵连,以至于“红颜”一词总是紧跟着“祸水”。可是,红颜自己,又怎么能够阻挡上天赐予她的美貌?就像书中这一片苍凉的大地上,上帝依然给予孤独的人们,以爱情的温柔与慰藉,那自由爱着的人们,只想追寻着恋人的足迹,走遍天涯海角,至于这样热烈痴缠的爱情,是引向灾难还是新生、黑暗还是光明,又有什么重要?

书快要读完的时候,我抬眼看向窗外,那里是无边无际的墨一样浓郁的黑。

深夜11点,飞机抵达杭州,国亮兄笑着从人群里走过来。他一边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一边绅士地帮我提起行李,说:高速很快,再有一个小时车程,我们就能到诸暨了。

这是我跟国亮兄的第二次相见,第一次是在千岛湖。他依然是那个温和儒雅又内敛含蓄的男人,好像两年前的相见,只不过发生在昨天,除了多了一个心爱的小孩,他人生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车在黑夜中平稳地向前行驶。一路上没有灯,只有车灯发出微弱的光,将前方那条不知通向何处的神秘道路,无声无息地荡开。夜晚总是让人能够放下所有的伪装,坦诚相对。我们谈起两年中各自的变化,谈起杭州,千岛湖,当然,也谈起即将揭开神秘面纱的诸暨。

诸暨不仅仅是西施故乡,还是珍珠之城,传说,西施是嫦娥不小心遗落在人间并恰好落入西施母亲腹中的一粒神奇的珍珠。而珍珠,这女人热爱的尤物,这经过千万年依然被人类追寻的珍宝,则被称之为“天使之泪”。每一枚珍珠的形成,都要经历很多年,它们是沙子嵌入贝壳之后,以与肉体长年累月不断摩擦的疼痛,换来的永恒之美。而西施,这世间或许从未有人见过、但依靠想象成为东方美神的女子,她的传奇动荡的一生,不正如一粒隐匿于贝壳中的珍珠,在需要沉潜才能抵达的海底,散发着幽静又璀璨的光芒。

而正是这一点光芒,吸引着我,还有无数个与我一样痴迷于美的人们,呼唤着诸暨,抵达诸暨,并遍访诸暨。

但诸暨,却在车慢慢驶入的时候,隐在漆黑的夜色中,沉默无声。以至于当我抵达了酒店,透过16层阔大的落地窗,看到的诸暨,依然只是一小片光亮中静默的存在。似乎,诸暨,这承载了千年之美的小城,是汪洋大海中,一叶孤独行驶的漁船,浩淼的星空下,只有清幽的月光,默默地洒落在它的周围。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我期待明天醒来,清晨的万丈霞光,会徐徐揭开诸暨的面纱,将那历经千年、已经孕育成一枚珍珠的美人的爱情,推到我的面前。

诸暨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我行走在其上,又将会看到什么?在清晨的一缕薄光,终于将这片盛产美与珍珠的大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这样想。

我像一个初恋中的少女,满怀着对于爱情热烈的渴望,一寸一寸地抚过诸暨。我的心底,同时满蓄着哀伤,因为这永恒的美,只能通由想象抵达,我永远无法穿越时光,去看一眼光彩夺目的西施,哪怕只是惊鸿一瞥。我更无法亲眼目睹那些排队去一窥她的美貌的人间盛况。她是出水的莲花,深藏海底的珍珠,不染尘埃,远离红尘,即便穿越了千年,她的美依然惊心动魄,引人遐思。多少人颂赞她的光华,可这所有的赞美,都只是想象中的海市蜃楼,在你还未曾抵达的前夕,就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所以我并不关心坐落在诸暨的那些与西施有关的建筑古迹。那历朝历代、古今中外关于西施的画像,那满池的游鱼与荷花,那灵动飞扬的诗词,包括无法考证的坟冢,以及成谜的死因,它们承载着西施,又似乎与她无关。我只关心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她因为美而熠熠生辉的背后,那短暂一生中真实的爱与疼痛。当她背负着政治枷锁,离开故乡苎萝,前往吴国,见到即将朝夕相处的夫差,这个将她宠溺到最终丢掉国家的男人,她的心里,生出的是爱还是恨?如果是爱,她又如何面对初恋时的男人范蠡?如果是恨,她的心里,是不是要日日忍受着煎熬?而作为男人的夫差,即便他仅仅迷恋西施的美色,这样持之以恒的迷恋,能够长达十几年,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而在民间的版本中,吴国灭亡后,与西施成为神仙眷侣的男人范蠡,他当初亲手献出的爱人,再相见,怎会内心完全没有隔阂?即便没有,那么这十几年的光阴,他又是如何在思念与挣扎中度过?历史只提供只言片语的描述,而更多的一个呼之欲出的西施,则存在于千百年来人们的丰富想象和代代相传的口头描述之中。

而我,只想知道,活在爱情中的西施,曾经历经了怎样的眷恋与哀愁,深爱与怨恨,思念与苦痛。

只是,所有我想探寻的一切,在有限的史籍中,都抽象为“美人”“国家”“大义”“政治”等等枯燥的词汇。而一个有血有肉的西施,一个有爱有恨的女人,则被卧薪尝胆的勾践,给无情地过河拆桥,遗忘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我在诸暨倾泻而下的阳光里,走过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的百年老宅,那些空荡古旧的宅子里,有沧桑瘦削的老人,在电风扇下,躺在竹椅上,闭眼小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顺遂与从容。我无法从中看到千年以前,曾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过的激烈的战争,壮烈的死亡,以及美好的破碎与消泯。而一只狂吠几声后瞬间胆怯消失掉的瘦弱的黄狗,和南方永远走不出的白墙灰瓦的建筑,曲折幽长的小巷,风中摇摆的大片的水稻,则让诸暨,现出一抹世俗的暖意与温情。

或许,关于美的一切,只是永远也无法寻到真相的传说。因为人类对于美的极致的追求和欲望,而将一个纯朴的乡间浣纱女,想象成可以与金戈铁马的男人们一起,驰骋历史沙场的传奇。英雄,总是要有美人相伴,就像阴与阳、天与地、日与夜、矛与盾、爱与恨,一切都是相伴相生。那么,在人们将美好的珍珠,想象成落入凡间的天使眼泪的那一刻,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赐予美人的时候,男人范蠡,或者国君夫差,也便与西施产生了生生死死的纠缠。

那就用想象,给予这一个悲壮的爱情传奇,更为饱满的血肉吧。当江山覆亡,夫差不愿像勾践一样卧薪尝胆地存活于世,而选择自刎的那一刻,他的心底,最割舍不下的,一定是一直伴他左右的美人西施。或许,他一开始在群臣的劝谏中,就知道西施是越国安插的一枚炸弹,可他依然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生死相依。过去所有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都不是人间幻影,只有江山社稷、利禄功名,才是可以抛却的虚空。而当“祸国”的西施,被重新带回故土,面临沉江、赐死或与范蠡荡游山水的选择,她也可以用同樣自刎的方式,追寻真正呵护过她的君王。至于范蠡,这个抛却了权势高位、也为国家社稷献出美人的男人,他应该孤独终老,用悔恨度过余生。

都是悲剧。

可是,谁又能说,这样想象的悲剧结局,没有爱情的光芒,闪烁其中?没有人性的良善,照亮残酷的历史?

而诸暨,千万人寻着这一点美好的光前往的诸暨,我见过它的绝世风华,见过它坚硬如水的夜晚,见过它骄阳高悬的白日,我却只愿将它,想象成一个温柔的爱情之城。

我愿深陷在它爱情的怀抱,一生呼唤,不弃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