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淮阴侯列传》原文鉴赏

《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淮阴侯列传》原文鉴赏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1。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2,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3,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4。”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5,信杖剑从之,居戏下6,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7,羽以为郎中8。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9,信亡楚归汉,未得,为连敖10。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11,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膝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12,上未知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13,何奇之。至南郑14,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15。王必欲长王汉中16,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 “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17。有背义帝之约18,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19,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20,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21,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22,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侯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23,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24,韩、殷王皆降25。合齐、赵共击楚26。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27,复击破楚京、索之间28,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29,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30,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31,击魏。魏王盛兵蒲坂32,临塞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33,袭安邑34。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35。汉王遣张耳与信俱36,引兵东,北击赵、代37。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38。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39。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40,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41:“闻汉将韩信涉西河42,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懦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飱43,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44。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45,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46,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47,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48,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振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乡士大夫飨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宣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服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49,得黥布50,走入成臬51,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52。至,宿传舍53。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54,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55,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56:“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57,遂至临菑58。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烹之,而走高密59,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60,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地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61。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62,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63,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64,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等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65:“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合,参分天下王之66?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67,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68:“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69,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70,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71,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方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72,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73,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74,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75,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釐之小计,遗天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76,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77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佯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78,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79。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80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81。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钟离眜家在伊庐82,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眜,闻其在楚,诏楚捕眜。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83,南方有云梦84,发使告诸侯会陈85:“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眜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眜计事。眜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眜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 “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86,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87。信尝过樊将军哙88,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89,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90,欲发以袭吕后、太子91。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92,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众皆贺。国相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93。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94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今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通曰:“嗟呼,冤哉烹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驰,山东大扰95,异姓并起,俊英乌集。秦失其鹿96,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97,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98,后世血食矣。99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注释】 1 淮阴:县名。在今江苏省淮阴市西南。2 下乡:淮阴县的一个乡。南昌:下乡的亭名。亭长:地方官吏。秦汉时,每十里设一亭,置亭长一人,负责治安警卫,兼管过往停留旅客。治理民事。3 王孙:古代对贵族子弟的通称,也是对青年人的敬称。4 袴:淨通胯,指两腿间。5 项梁(?—前208年),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今江苏省宿迁县西南人,楚将项燕之子,项羽之叔父。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后,他与侄子项羽在会稽举兵响应。后任张楚上柱国,陈胜失败后。他立楚怀王孙熊心为王,自号武信君,多次打败秦将章邯,功绩着著。后在定陶战死。淮:指淮河。6 戏下:同麾下。7 项羽(前232—前202),名籍。秦末农民起义的将领,推翻秦朝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楚汉战争时期,被刘邦击败,自刎乌江。8 郎中:官名。负责警卫工作。9 汉王:即刘邦。蜀:郡名。辖今四川省西部地区。10 连敖:官名。负责接待宾客。11 滕公:即夏侯婴。刘邦的同乡好友。因为他曾任滕县令,楚人称令为公,故称他滕公。12 治粟都尉:官名。负责军需粮饷。13萧何(?—前193年):刘邦的重要谋臣,西汉王朝第一任丞相。14 南郑:县名。今陕西省汉中市。15 国士:一国中杰出的人物。16 汉中:郡名。辖今陕西秦岭以南及湖北西北部地区。17 关中:地区名。指函谷关以西,散关以东。彭城:在今江苏省徐州市。18 义帝(?—前205),楚怀王之孙,名熊心。项梁立其为王,都盱眙。公元前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后,尊他为义帝,后被项羽杀死。19 三秦王:指秦将章邯、司马欣、董翳。他三人分别为项羽封为雍王、塞王、翟王。20 新安:县名。在今河南省渑池县东。21武关:古代通往关中的重要关口。在今陕西省商南县东南丹江上。22法三章:刘邦进咸阳后,与秦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23陈仓:县名。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24魏:此指项羽分封的西魏王魏豹之魏。其领地为河东地区(今山西省南部黄河以东地区)。都平阳(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南)。河南:指项羽分封的河南王申阳。都城洛阳。25韩、殷:指项羽分封的韩王郑昌和殷王司马印。韩的都城是阳翟(今河南禹县),殷的都城是朝歌(今河南省淇县)。26齐、赵:指田荣叛楚自立为齐王之齐,及赵王歇与陈余所立之赵。27荥阳:县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北。28京:县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南。索:即索亭,古城名,又名大索城。即今河南省荥阳县城。29河关:黄河渡口临晋关,后改名为蒲津关。在今陕西省大荔县东的黄河西岸。30郦食其:刘邦的谋士,说客。31左丞相:官名。掌丞天子,助理万机。31蒲坂:邑名。即今山西省永济县西蒲州镇,隔黄河与潼关相对。33夏阳:县名。在今陕西省韩城县南。34安邑:县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35河东郡:治所在安邑。辖今山西省沁水以西,霍山以南地区。36张耳:魏大梁人。曾与陈余建刎颈之交,陈胜大泽乡起义后,与陈余共投陈胜麾下,奉陈胜之命与武臣北略赵地,至赵则拥立武臣为赵王,武臣被杀后又拥立赵歇为赵王。后随项羽入关,被封为常山王。陈余不满于项羽的分封,联合田荣反叛项羽。张耳之国,为陈余逆击,投奔刘邦。刘邦封张耳为赵王。37赵、代:指陈余所立赵歇为王之赵;赵歇被陈余立为赵王后,又立陈余为代王。陈余未之国。乃派夏说守代。38夏说:陈余委任的代相国。阏与:古邑名。在今山西省和顺县西北。39井陉:即井陉口。在今河北省井陉县东北的井陉山上。称井陉关,又称土门关。40赵王:指赵歇;成安君,陈余的封号,陈余,大梁人,与张耳曾为刎颈交。陈胜起义后,陈余与张耳共投至陈胜麾下。奉陈胜命拥武臣北略赵地,并立武臣为赵王,武臣被杀,更立赵歇为赵王。项羽分封时,仅封其为侯,封地为南皮三县之地,为此叛项羽,逆击张耳之常山国为王,更立赵歇为赵王,赵歇封其为代王,号成安君。41李左车:仕赵,被封为广武君。赵之谋士。43西河:指夏阳北面的龙门河。在今陕西省大荔县东。43裨将:副将。传飱:分发食品。飱:简单的饭食。44水:指绵蔓水。发源于山西省寿阳县东,东经河北省井陉县,流入滹沱河。45水:即今槐河。发源于河北省赞皇县西南,东经元氏县向南注入釜阳河。46 燕:指项羽分封臧荼之燕国,其都城为蓟(今北京市西南)。齐:指田荣弟田横在田荣死后更立其子田广为齐王之齐,田横为相,专齐国之政。47 百里奚:春秋时期虞国大夫,未被重用,晋献公灭虞国后,将其虏至晋国,以陪嫁小臣送往秦国,中途逃亡去楚,为楚俘获,秦穆公闻其贤能,用五张羊皮将其赎回秦国,任为丞相,称“五羖大夫”,相秦七年,助秦穆公建立起霸业。48 鄗:古邑名。今河北省高邑县东。49 宛、叶:宛,县名,今河南省南阳市;叶,县名,今河南省叶县南。50 黥布:即英布(?—前195年),六县(今安徽省六安县)人。秦末率骊山刑徒起义,称当阳君,初属项羽,封九江王。后转投刘邦,封淮南王。公元前一九六年反汉,战败逃往江南,被长沙王诱杀。51 成皋:古邑名。今河南省荥阳县西汜水镇。52 修武:县名。在今河南省获嘉县境。53 传舍:客馆。54 麾:旌麾。军中用以召唤将领的旗子。55 平原:平原津。当时的黄河渡口。在今河南省平原县境。56 范阳:县名。今河北省定兴县南。蒯通:楚、汉战争之际的名辩士。本名彻,因避汉武帝刘彻讳,史官改为通。57 历下:古邑名。今山东省济南市。58 临菑:即临淄。当时齐国的都城,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59 高密:县名。在今山东省高密县西南。60 龙且:项羽的将领。61 潍水:今山东省潍河。62 城阳:古地名。在今山东省荷泽县东北。63 假王:暂时代理的王。64 张良(?—前186年),字子房,韩国贵族后裔。秦末农民起义时,聚众归刘邦,为刘邦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封为留侯。陈平(?—前178年),陈胜起义后,他依附魏王咎,后从项羽入关,任都尉。后投靠刘邦,是刘邦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后,被封为曲逆侯。65盱眙:县名。今江苏盱眙县东北。武涉:其他事迹不详。66 参:古“三”字。67 齐人蒯通:蒯通原池阳人,后游于齐,故又称齐人。68 相人:给人看相。69 西山:指成皋以西的山地。70 巩、雒:巩,县名,在今河南省巩县西南;雒,即雒阳,在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71内府:仓库。72 胶、泗:指胶河和泗水流域,即山东省的东部和南部地区。73 张黡、陈泽:公元前208年,章邯将张耳、赵王歇围困在钜鹿。当时陈余率军驻扎在钜鹿城北,张耳多次派人催促陈余率军救钜鹿,而陈余以为力量单薄,不敢出兵。张耳便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余。陈余不得已,给张黡、陈泽五千人去进攻章邯,结果,全军覆没。项羽率军击败章邯后,张耳责怪陈余不肯救援,并一再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余以实相告,张耳不信,陈余一怒之下,交还将印,离开张耳,张耳则收编了陈余的部队,从此二人结下仇怨,势不两立。74 项婴:项羽派往张耳处的使者,被张耳杀死。75 大夫种、范蠡:他俩人都是春秋末年,越王勾践的谋士。在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灭亡越国后,他俩辅佐勾践,发奋图强,终于灭了吴国,称霸诸侯。可是勾践不念大夫种和范蠡的功勋,致使范蠡被迫出逃,改名换姓去经商,大夫种则被迫自杀。大夫是其职位,种,即文种。76 孟贲:战国时期著名的勇士。77 舜禹:舜,即虞舜;禹即夏禹,传说中著名的帝王。78 固陵:今河南省太康省南面的固陵聚。79垓下:在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沱河北岸。80 下邳:县名。在今江苏省邳县西南。81 中尉:武官名。负责巡城,治安等工作。82 钟离眜:复姓钟离,名眜。项羽手下的名将。伊庐:邑名。在今江苏灌云县东北。83 巡狩:古代天子亲自到诸侯守备的地方巡视,称巡狩。84 云梦:古泽名。一般认为,汉代的云梦泽,即今湖北江陵至蕲春间的大湖区。85陈:县名。今河南省淮阳县。86 雒阳:古都名。今河南省洛阳市东。87 绛、灌:绛,指绛侯周勃,从刘邦起义反秦,以军功封为绛侯,后来曾任太尉、丞相。灌指灌婴,从刘邦起反秦,以军功封颍阴侯。后来曾任太尉、丞相。88 肪哙:刘邦的同乡,从刘邦起义,以军功封贤成君,后封舞阳侯。89 陈豨:汉朝建立后曾多次随刘邦平定叛乱,因封阳夏侯,为代相国。后被刘邦怀疑,故举兵叛汉,失败被杀。钜鹿:在今河北省南部,治所钜鹿为今平乡县。守:郡之最高行政长官。90 诸官徒奴:各官府的罪犯和奴隶。91 吕后:姓吕名雉,刘邦之妻。太子:指刘盈,刘邦之子,吕后所生。92 舍人:派有差使的门客。93 长乐:汉宫名。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郊。钟室:悬挂钟及其乐器的房子。94 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或父族、母族、妻族。95 山东:指函谷关以东,或除秦国以外的六国领土,即中原地区。96 鹿:比喻帝位。97 跖:人名。相传为春秋时期柳下惠之弟,曾率九千人横行天下。故又称盗跖。尧:即唐尧,传说中的帝王。98 周、召、太公:周,指周公姬旦;召:指召公姬爽,他们曾辅佐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太公:指吕尚。传说他曾辅佐周文王、周武王。因功,封于齐。即姜太公。99 血食:古代祭礼时宰杀牲畜做祭品,故叫“血食”。

【今译】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还是平民的时侯,贫穷,没有好的品行,不能被推选去做官吏;又不能做买卖谋生,经常寄居在别人家里吃饭,人们大都讨厌他。曾经屡次投靠下乡南昌亭长家吃闲饭,一连几个月,亭长的妻子嫌弃他,一早把饭做好在床上吃掉了。该吃饭的时候韩信去了,不再给他准备饭食。韩信也知道亭长妻子的用意,发怒了,从此离去没回来。

韩信在城下钓鱼,好些老妇漂洗棉絮,其中有一位大娘看见韩信饿了,把饭分给他吃,一连几十天都是如此。韩信高兴,对老母说:“我将来一定要重重地报答您。”老母生气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这位公子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希望报答吗?”

淮阴屠户中有个侮辱韩信的年轻人,说:“你虽然个子高大,喜欢佩带刀剑,但内心却是胆小的人。”当着大众羞辱他说:“你真的不怕死,就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胯下爬过去。”于是韩信仔细地打量一会那个年轻人,趴在地上从那个青年胯下钻过去。满街的人都嘲笑韩信胆小怕事。

等到项梁率军渡过了淮河,韩信拿着宝剑投奔他,在项梁的部下,却没有名声。项梁失败后,韩信又隶属项羽,项羽任命他为郎中。他多次向项羽献策,项羽不采纳。汉王(刘邦)进入蜀地,韩信从楚军逃出来归顺了汉王。到汉营后,仍然默默无闻,做个接待宾客的小官。后来犯法判处斩刑,他的同案十三人都已被斩,轮到韩信,韩信用目光迎视,恰好看到滕公,说:“汉王不想成就天下的大业吗?为什么要斩壮士!”滕公认为他的话不同凡响,又见他的相貌威武,就释放韩信没有杀他。滕公跟韩信交谈,非常钦佩他的一番话,于是就把韩信的情况报告汉王,汉王任用他为治粟都尉,仍是没有器重他。

韩信多次与萧何谈话,萧何认为他不平凡。行军到了南郑,诸将于半路逃跑的有二十多人,韩信猜度萧何会多次向汉王谈到他,但并未引起汉王对自己的重视,随即逃跑了。萧何听说韩信逃跑了,来不及向汉王报告,就亲自追赶他。有人报告汉王,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汉王极为愤怒,像失去了左右手一样。过了一两天,萧何来拜见汉王,汉王既愤怒,又高兴,骂萧何说:“你为什么逃跑?”萧何说:“我不敢逃跑,我是追逃跑的人。”汉王说:“你所追的是谁?”萧何说:“是韩信。”汉王又骂道:“诸将逃跑的有十几人,你未去追,追韩信,这是说慌!”萧何说:“诸将容易得到,至于韩信,他在全国杰出人之中找不到第二个。大王若是长期做汉中王,那么就没有韩信的用武之地;倘若决定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没有谁可以商量大事。就看大王怎样决策了。”汉王说:“我也想到东方去争夺天下,怎么能郁郁久居在这里呢?”萧何说:“大王的决策是向东发展,如果能够用韩信,韩信便会留下来;不能用韩信,他最终还是要逃跑的。”汉王说:“我看在您的面上,让他做个将军吧。”萧何说:“即使您让做了将军,韩信也不会留下来。”汉王说:“任他做大将。”萧何说:“太好了!”于是汉王就想把韩信召来拜大将。萧何说:“大王平素傲慢无礼,如今拜大将就好像呼唤小孩一样,这就是韩信离开您的原因。大王要是拜韩信为大将,就应选择良辰吉日,亲自斋戒,设置高坛和广场,这样才可以。”汉王答应了萧何的请求。众将都高兴起来,人人都认为自己要拜大将了。等到拜完了大将,乃是韩信,全军都为之惊讶。

任命韩信为大将的仪式结束后,汉王就坐。汉王说:“(萧何)丞相多次推荐您,将军用什么计策教我呢?”韩信谦虚一番,就问汉王说:“现在您向东争夺天下,难道敌手不就是项王吗?”汉王说:“对。”韩信说:“大王估量一下,在勇敢、强悍和兵力各方面,跟项王相比谁强?”汉王沉默了好久,说:“不如项王。”韩信拜了两拜说:“我韩信也认为大王不如他。我曾经侍奉过项王,请您让我说说项王的为人。项王厉声怒吼时,千人在旁也都被吓得不敢动弹;然而他不能任用有才能的将领,这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项王见到人恭敬仁慈而又有礼貌,说话温和,有人患了病,他流泪,并把自已的食物分给患者;至于部下立了功应当加封爵位时,却把刻好的印信拿在手里,玩弄得磨去了棱角还舍不得给人家,这就是所谓的妇人的仁慈啊。项王虽然称霸天下,使诸侯臣服,但不占据关中,却建都彭城。又违背了义帝的约言,把自己的亲信和喜爱的人;分封做王。诸侯们看到项王放逐义帝,把他流放到江南,也都纷纷归国驱逐自己的国君,占据肥沃的土地自立为王了。项王所过的地方,都实行烧杀政策,大多数天下百姓怨恨他,百姓不愿归附,不过被他的淫威所胁制,勉强服从罢了。项羽名誉上是霸王,实际上他已失去天下人的心,所以说他的强大容易转为弱小。如今大王真正能采取与项王相反的做法:任用天下英武勇敢的人才,有什么敌人不能诛灭!把天下的城邑封给功臣,有什么人会不心服!凭借合于正义的军事行动,以顺从将士东归的心愿,有什么敌人打不垮!况且分封的三秦王,均属秦朝将领,他们统帅三秦子弟有几年了,被他们杀死和逃亡的不可胜数;又欺骗他们的部下投降诸侯。到了新安,项王狡诈地活埋了秦军已投降的士兵竟达二十万之多,唯独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得以脱身。秦地父老怨恨这三个人,已恨入骨髓。如今项羽强制用淫威之势让这三个人做关中王,秦地的百姓并不爱戴他们。大王您率军队进入武关,秋毫无犯,并且废除了秦朝的苛制法令,还与秦地的百姓立约,颁布了三条法令,三秦的百姓没有不希望您占领其地做王的。按照诸侯的约定,大王本应做关中王,关中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大王失掉应得的爵位进入汉中,秦地人民没有不怨恨的。现在大王率兵东进,三秦王的封地只要下一道文书便可以平定。”于是汉王非常高兴,自认为得到韩信这位帅才晚了,便听从了韩信的计谋,部署诸将所进军和进攻的目标。

八月,汉王起兵经过陈仓向东挺进,平定了三秦。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出函谷关收服了魏王和河南,韩王、殷王都投降。此后又联合齐国、赵国共同攻击楚军。四月打到彭城,汉军吃了败仗,溃散而回。韩信又收集溃散的士兵与汉王在荥阳会合,在京县、索亭之间又打败了楚军。为此,楚军始终不能向西挺进。

汉军在彭城打了败仗之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从汉营中逃跑投降了楚军。齐国与赵国也背叛汉王同楚国讲和。六月,魏王豹请假回家探望母亲,一到封国立即切断黄河西岸临晋关的交通,反对汉王,与楚国订约讲和。汉王派郦食其劝说魏豹,没有成功。这年八月任命韩信为左丞相,攻打魏国。魏王豹在临晋驻兵,封锁临晋关。韩信便增设疑兵,摆开船只,假装要在临晋渡河,而隐蔽在临晋的部队,却在夏阳用木制的盆瓮浮水渡河,偷袭安邑。魏王豹惊恐,率兵迎战韩信,韩信俘虏了魏王豹,平定了魏地,设置河东郡。汉王派韩信与张耳一起,率兵向东挺进,向北攻打赵国和代国。闰九月,打败了代兵,在阏与活捉夏说。韩信攻下魏地和打败代国之后,汉王就每每派人征调回他的精锐部队,开往荥阳抵抗楚军。

韩信与张耳率领几万军队,想要向东占领井陉,进攻赵国。赵王和成安君陈余听说汉军将要袭击他们,就在井陉口屯兵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游说成安君说:“听说汉军韩信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豹,活捉了夏说,刚刚血洗阏与,现在又以张耳为辅佐,意图想要攻下赵国,这是乘着胜利而离开本土远征,那种锋芒是不可以阻挡的。我听说‘千里运送粮食,士兵就会面带饥色,临时砍柴烧火做饭,军队就不能吃饱’。如今井陉这条路,两辆战车不能并列行走,骑兵无法排成队列;行军队伍拉开几百里,运粮食的队伍肯定远远地落在后面。希望你临时借给我三万人,从隐蔽的小路拦截他们的粮草,您就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军营,不与敌军作战。他们向前没有仗打,向后没有退路,我的奇袭部队截了他们的后路,使他们在野外找不到任何给养,这样做到不了十天,两将的脑袋便会送到将军帐前。希望您考虑我的计策,不然的话,肯定会被他们二人所俘虏。”成安君是个不知权变的书生,经常说:正义之师不用诈谋奇计,还说:“我听兵书中讲:兵力超过敌人十倍,就可以包围他们;超过敌人一倍,就可以同他交战。现在韩信的军队号称数万,实际上不过几千。他们竟敢不远千里而来袭击我们,也已经精疲力尽了。如今碰上这样的敌人,还退避而不出击,以后有更强大的敌人,又如何能战胜他们!诸侯便会认为我们胆小,而轻易地来攻打我们。”因而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谋策。广武君的计谋没有被采纳。

广武君的谋策未被采纳,韩信就派人暗中打听,当准确地了解到广武君的谋策未被采纳,就非常高兴,于是才敢于径直进军,到离开井陉口三十里地处停下来宿营。半夜时传出命令,逃选两千名轻装骑兵,每人拿一面旗帜,从小道上山,隐蔽在山上观察赵军,并告诉他们说:“交锋时,当赵军看见我军后撤,一定会倾巢出动追赶我们,你们就火速冲进赵军的营垒,拔掉赵军旗帜,插上汉军旗帜。”又让他的副将传令开顿小餐,并且宣布“今天打败赵军,正式会餐。”将领们都不相信,假装说:“好!”韩信对手下的军吏说:“赵军已经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并筑造了营垒,他们看不到我们大将的旗帜,仪仗,就不敢攻击我军的先头部队,怕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退回去。”于是韩信就派出一万名部队先出发,出了井陉口,背着靠水,摆开阵势。赵军看到这种阵势大笑起来。天亮之后,韩信高置起大将的旗帜和仪仗,大吹大擂地开出井陉口。赵军打开营垒攻击汉军,激战了很长时间,这时韩信、张耳假装抛旗弃鼓,逃回到河边的阵地。河边部队打开了营门,放他们进去。又进行激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夺取汉军的旗帜,追赶韩信和张耳。韩信和张耳已经进入河边的阵地。军士们都拼命作战,赵军无法打败他们。韩信预先派出的两千名骑兵,看到赵军倾巢出动去追逐战利品之际,便火速地冲进赵军的营垒,把赵军的旗帜全部拔掉,竖立起汉军的两千面旗帜。这时,赵军已经不能取胜,又不能俘获韩信等人,就想要退回自己的营垒,可是营垒却插满了汉军的红旗,大为震惊,以为汉军全部俘虏了赵军的将领,于是军队大乱,纷纷逃跑,赵将即使诛杀逃兵,也无法禁止。于是汉兵前后夹击,便彻底打垮了赵军,俘获了大批人马,在靠水岸边斩杀了成安君,生擒了赵王歇。

韩信传令全军,不要杀死广武君,有能活捉他的赏给千金。于是有人就捆着广武君送到军营,韩信亲自给他解绳索,请他面向东坐,自己面向西对坐着,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他。

众将献上首级和俘虏,向韩信祝贺,乘机问韩信说:“兵法上说‘行军打仗应该右边和背后靠山,前面和左面临水’。这次将军反而命令我们背水列阵,说‘打垮了赵军正式会餐’,我们并不信服,然而战争却取得了胜利,这是什么战术啊?”韩信说:“这在兵法中有记载,只不过诸君没有留心罢了。兵法上不是说‘困在死地而后经过苦战得生,处于绝境然后经过苦战得存’吗?况且我所率领的并不是平素经过我的训练而听从我指挥的将士,这就是所谓‘驱赶着街市平民去打仗’,在这种形势下非把士兵置于死地,让他们人人自动作战不可;如果把他们安置在有活路的地方,都会跑掉,怎么还能用他们来作战呢!”将领们都心服地说:“好!将军的谋略不是我们能赶得上的。”

于是韩信问广武君说:“我想向北进攻燕国,向东征伐齐国,怎样做才能有功绩。”广武君推让说:“我听说‘打了败仗的将领,没有资格谈论勇敢,亡了国的大夫没有资格谈论国家的存亡’。如今我是个兵败国亡的俘虏,哪里有资格商议大事呢!”韩信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在秦国而秦国称霸,并不是他在虞国时愚蠢而在秦国就聪明,而是在于国君用不用他,采不采纳他的意见!成安君果真能采纳您的意见,像我韩信这样的,也要被他所活捉。因为他不采纳你的建议,所以我才有机会侍奉您啊!”韩信坚决地请教说:“我完全听从您的计策,希望您不要推辞!”广武君说:“我听说‘聪明人在上千次考虑中,总会有一次失误;愚笨的人在上千次考虑中,总会有一次收获’。所以说‘即使在狂人的话中,圣人也可以采择’。不过恐怕我的计策不一定值得采纳,但愿奉献我的愚忠。成安君本来有百战百胜的计策,然而一旦失策,军队便在鄗城之下战败,自己也死在靠水之上。如今将军渡过了西河,俘虏了魏王,活捉了夏说,一举攻占井陉,不到一上午打垮了赵国二十万军队,杀死成安君,英名传扬四海,声威震动天下。农夫们预感到兵灾的到来,无不放下农具,停止耕作,穿好的,吃好的,专心倾听您下令进军的消息。像这些,乃是将军的长处。然而,百姓劳苦,士兵疲惫,实际上是很难作战的。如今将军想要率领疲惫的士兵,停留在燕国坚守的城池下面,想战恐怕时间过长,力量不足以攻克。实情暴露了,威势便会消弱,旷日持久,粮食耗尽,而弱小的燕国不肯降服,齐国必然拒守边境,使自己强大起来。燕国和齐国坚持不肯降服,那么刘、项双方的胜负就不能断定。像这样,便是将军在战略上的短处。我见识浅陋,但私下认为攻燕、伐齐也是一种失策啊!所以善用兵的人,决不肯以自己的短处,去攻击别人的长处,而是用自己的长处,去攻击别人的短处。”韩信说:“虽然如此,那么应怎么办呢?”广武君说:“现在替将军着想,不如按兵不动,安定赵国,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使方圆百里之内,每天都有人送来牛肉美酒,宴请军官,犒劳士兵,摆出向北进攻燕国的架式,然后派说客拿着书信,向燕国显示自己的长处,燕国肯定不敢不听从。燕国归顺了,再派说客往东劝降齐国,齐国也一定听到消息便会降服,即使有聪明的人,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替齐国谋划了。像这样,那么天下的大事就都好办了。用兵本来就有先虚张声势,然后采取军事行动的,我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韩信说:“好!”听从了广武君的计策,派使者出使燕国,燕国听到消息,便立刻投降。于是派人报告汉王,因而请求立张耳为赵王,来镇抚赵国。汉王答应了他的请求,就封张耳为赵王。

楚国屡次出兵渡过黄河袭击赵国。赵王张耳和韩信往来救援,因而在行军中安定了赵国的城邑,调派军队去支援汉王。楚军正把汉王紧紧围困在荥阳,汉王从南面突围,来到宛县,叶县一带收服了黥布,奔入成皋,楚军又急忙包围了他们。六月间汉王逃出成皋,向东渡过黄河,只有滕公相随,前往张耳在修武的驻地。到了修武,住在客馆里。第二天早晨,他自称是汉王的使臣,骑马奔入赵军的营垒。张耳、韩信还没有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们的印信和兵符,用军旗召集众将,更换了他们的职务。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为震惊。汉王夺取了他们二人统帅的部队,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国相,让他收集赵国还没有发往荥阳的部队,去攻打齐国。

韩信引兵东进,还没有渡过平原津,汉王派郦食其已经说服齐王归顺了。韩信已经打算停止进军齐国。范阳说客蒯通劝韩信说:“将军是奉诏令攻打齐国的,汉王只不过是暗中派一个密使游说齐国投降,难道有诏令停止进攻吗?为何不进军呢?况且郦生只不过是个书生,伏在车子的横木上,鼓动三寸之舌,就收服了齐国七十多座城邑。将军统帅数万大军,用一年多的时间,才攻克赵国五十多座城邑。您担任将军已多年,反而还不如一个读书小子的功劳吗?”于是韩信认为蒯通讲得对,听从了他的意见,便率军渡过了黄河。齐王听从了郦生的游说之后,就挽留郦生畅饮,撤去了对汉军的守备,韩信乘机袭击了齐国在历下的驻军,顺势打到都城临菑。齐王田广认为郦生出卖了自已,就煮死了他,逃往高密,并派使者到楚国请求援救。韩信已经平定了临菑,于是就引兵向东追田广到了高密的西边。楚派龙且为将,率领号称二十万大军援救齐国。齐王田广和龙且联军与韩信作战,尚未交锋,有人劝龙且说:“汉军远离本土,拼命作战,那锋芒是不可阻挡的,而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士兵容易逃散,不如高沟深堑,让齐王派他的亲信大臣去召抚丢失的城邑。这些已丢失的城邑,听说齐王还在,楚军又来援救,一定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二千里之外,齐国的城邑都反叛他们,韩信军势必得不到粮食,这样便可以迫使他们不战而降。”龙且说:“我平生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况且援救齐国,不交战便使韩信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如今战胜他,齐国的一半土地可以分封给我,为什么不攻打?”于是终于决定开战,与韩信隔着潍水摆开了阵势。韩信就连夜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子,堆住潍水的上游,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河去,攻打龙且,假装战败,往回逃。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本来我就知道韩信胆小害怕。”于是就渡过潍水追赶韩信。韩信就派人挖开堵塞河水的沙袋,河水汹涌而来,龙且的军队有一半还未渡过河去,韩信立即回师猛烈反击,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的部队,四散逃走,齐王田广也逃跑了。韩信就追击败兵到城阳,把楚军的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四年(公元前203),韩信征服和平定了整个齐国。韩信向汉王上书说:“齐国狡诈多变,是个反覆无常的国家,南边又靠近楚国,如果不设置一个代理国王来镇抚它,那局势便不会稳定,我希望代理齐王,这样做对形势有利。”当时,楚军正在把汉王紧紧围困在荥阳,韩信的使者来了,汉王打开信,极为愤怒,大骂道:“我被围困在荥阳,日夜盼望你来辅助我,您竟想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了一下汉王的脚,便凑近他的耳朵说:“汉军正处于不利的形势之下,怎么能够禁止韩信称王呢?不如就此机会立他为王,好好地对待他,让他自己镇守齐国,不这样便会发生变乱。”汉王也明白过来,于是又大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做真王罢了,干什么做代理王!”于是汉王派张良前去,立韩信为齐王,征调他的部队攻打楚军。

楚军失去了龙且,项王害怕了,派盱眙人武涉前往游说齐王信说:“天下的百姓都受秦朝统治之苦,已经很长了。因而彼此合力攻打秦国。秦被灭亡之后,于是根据功劳大小,划分土地,分立为王,使士兵得到休息。如今汉王又起兵而向东挺进,侵略别人的境界,夺取别人的封地,率兵出函谷关,收集各路诸侯的军队向东挺进攻击楚国,看其意图不全部占有天下,不会休止,他贪心到了这种地步!况且汉王不能信任:他落在项王的手心里已多次了,项王怜悯他,使他活下来,然而一旦脱身,就背弃盟约,再次进攻项王。他是这样的不可亲近。如今您虽然自认为跟汉王有深交,替他尽力用兵,但最终要被他所擒。您之所以能延迟到今天,是由于项王还在。现在汉王、项王的胜败,举足轻重的是您。你投向右边,汉王就取胜,您投向左边,项王就得胜。项王今天被消灭了,下一个就该消灭您了。您和项王有旧交情,为什么不反汉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如今,您放过这个时机一定要站在汉王一边攻打项王,一个聪明的人,难道应该这样做吗?”韩信辞谢说:“我事奉项王,官职仅为郎中,职位不过是一个执戟的卫士,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背叛了楚而投归汉王,汉王授给我大将军的印绶,给我数万士兵,脱下他的衣服给我穿,把好的食物让给我吃,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有现在这个样子。人家如此亲近和信任我,我背叛他就不吉祥,即使死了也不改变主意,希望你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

武涉离去之后,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胜负的关键在于韩信,想出奇计打动他,就用看相者的身份劝韩信,说:“我曾经学过看相的技艺。”韩信说:“先生怎样给人看相?”蒯通说:“人的高贵和卑贱在于骨相,忧愁和喜悦在于气色,成功与失败在于决断。用这三项验证人的相,是万无一失的。”韩信说:“好。先生相我的面怎么样?”蒯通说:“希望稍稍屏退从人。”韩信说:“左右的人走开吧!”蒯通说:“相您之‘面’,最多不过封个侯,而且还有危险。相您的‘背’,却高贵无法形容。”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蒯通说:“天下最初兴兵起事的时候,英雄豪杰起来建号称王,一声呼喊,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像鱼鳞那样杂沓,如火焰迸飞,狂风骤起。在这个时候,考虑的只是灭亡秦朝罢了。如今楚汉相争,致使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子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不可胜数。楚国人从彭城起兵,转战追击,直到荥阳,乘着胜利如同席卷一样打过来,威震天下。然而军队被困在京县、索县之间,被阻在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再前进,已经三年了。汉王率领数十万的军队,在巩县、洛县一带抵抗楚军,凭借着山河的险要,尽管在一天里有多次战斗却没有尺寸的功绩,以至遭到挫折失败,几乎不能自救。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县、叶县两县之间,这就是所说的智者、勇者的困窘了。锐气在关塞险阻处受到挫伤,仓库中的粮食也消耗光了,老百姓精疲力竭,怨声载道,人心动荡,无所依靠。据我所料,不是天下的圣贤,就无法平息这场天下的祸乱。如今刘、项两主的命运,都掌在您的手中,您替汉王出力,汉就胜利;您为楚王出力,楚就得胜。我愿意披肝沥胆,敬献愚计,恐怕足下不能采纳。如果您真能听我的计谋,不如让楚、汉双方都不受损害,同时让他们存在下去,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谁也不敢先动手。凭着您的贤才圣德,又拥有众多的人马和装备,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使燕国、赵国服从自己,出兵到他们的薄弱地带,以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愿望,向西制止楚、汉相争,那么天下诸侯就会闻风响应,有谁敢不听从!然后分割大国,削弱强国,用来分封诸侯。诸侯既已恢复,天下便会信服听从,而把功德归于齐国。您稳守齐国原有的地盘,据有胶河泗水的流域,用恩德感召诸侯,恭谨谦让,那么天下的国王就会相继来朝拜齐国,听说‘天赐与的好处不肯接受,反而会受到惩罚;时机到了不行动,反而会遭到灾祸’,希望您能仔细地考虑这件事。”韩信说:“汉王待我颇为优厚,把他的车子给我坐,把他的衣服给我穿,把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车子的人,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心里要想着人家的忧患;吃人家东西的人,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我怎么能够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蒯通说:“你自认为同汉王友好,想建立流芳千古的事业,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错了。当初,常山王、成安君还是平民百姓时,结成生死至交,后来因为张黡、陈泽的事发生争执,两人相互怨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婴的头逃跑,归顺了汉王。汉王借给他军队向东进击,在靠水以南杀死了成安君,身首异处,因而被天下人所耻笑。这二人的交情可以说是天下最好的。然而到头来,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祸患就产生在贪欲多,而人心又难以猜测。如今您打算用忠诚、信义与汉王结交,然而你们的关系不一定比常山王和成安君的交情更巩固,而所牵涉的事情又多半比张黡、陈泽的事件大得多。所以我认为您断定汉王,不会危害您自己,也错了。大夫文种和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使勾践称霸,但功成业就之后,文种身死,范蠡逃亡。野兔已经打完了,猎犬被烹杀。以交情和友谊而论,您和汉王肯定比不上张耳与成安君了;以忠诚信义而论,也赶不上大夫文种、范蠡与越王勾践了。从这两件事来看,足够您断定是非了。希望您深思熟虑反复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谋略使君主感到威胁的人,有危险;功勋卓著冠盖天下的人,得不到赏赐。请让我说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您渡过西河,俘虏魏王,活捉夏说,率军攻打井陉,杀死成安君,占领赵国,制服燕国,平定齐国,南面摧毁楚军的兵力二十万,东面杀死了龙且,西面向汉王报捷,这真可以说功勋在天下没有第二个。谋略超众,世上少有。如今您据有威胁君主的威势,持有不能封赏的功绩,归附楚国,楚国不信任;归附汉国,汉国人震惊恐惧。你带着这样大的功绩和声威,哪里是您安身之处呢?身处在臣子的地位,而有使国君震动的威胁,名望高于天下所有的人,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韩信说:“先生暂且回去吧,让我考虑这件事。”

过了几天,蒯通又对韩信说:“善于听取意见,就容易预见事物的征兆。能够反复思考,就容易掌握事情成败的关键时机。不善于听取意见和思考问题而能长久安全的人,实在少有。听取意见却很少判断失误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迷惑他。计谋策划周到,而不本末倒置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扰乱他。甘愿做劈柴养马的人,就会失掉争取万乘之国权柄的机会;甘心于微薄俸禄的人,就得不到公卿宰相的高位。所以办事坚决不疑,才是聪明果断的表现;迟疑不决,是办事的祸患。专在细小事情上用心思,便会忘记天下的大计划;明知事情应该如何做,决定了又不敢去执行,这是一切事情的祸根。为此说:‘猛虎迟疑不决,不如黄蜂、蝎子的敢于放刺;骏马的踏步不前,不如劣马的缓步前进;猛士孟贲的犹豫不定,不如庸夫一定要达到目的的实干;尽管有虞舜、夏禹的智慧,但闭口不说,还不如聋哑人用手比划。’上述这些话意在说明,付诸行动是最可贵的。事业难于成功而易于失败,机会难得,却容易丧失。机会啊机会,失去了就不再来。希望您细心地考虑这件事。”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认为自己功劳多,汉王终究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的游说未被韩信采纳,后来便装疯做了巫师。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采用张良的计策征召齐王韩信,韩信就率领大军到垓下会师。项羽被打败之后,汉高祖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齐王韩信的军权。汉高祖五年正月,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定都下邳。

韩信到了封国,召见曾给他饭吃的那位漂母,赐给她一千金;以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给他一百钱,说:“您是个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又召见曾经侮辱自己,叫自己从他胯下爬过去的那个年轻人,任命他为楚国中尉。并且告诉众将相说:“这人是个壮士,当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但是杀了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下来了,才达到今天这样的成就。”

项王的逃亡将领钟离眜,家住在伊庐,一向跟韩信友好。项羽死后,逃跑出来归附了韩信。汉王怨恨钟离眜,听说他在楚国,就下令楚国逮捕他。韩信刚到楚国时,巡行所管辖的县邑,进出都派军队戒严。汉高祖六年,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高祖用陈平计策,说天子外出巡视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派使臣通告各国诸侯在陈县聚会,说:“我要游览云梦泽。”其实是想袭击韩信。高祖将要到达楚国时,韩信想要举兵反叛,自己猜度没有罪过,想朝见皇上,又担心被活捉。有人劝韩信说:“杀了钟离眜,皇上一定高兴,就没有祸患了。”韩信去见钟离眜商议此事。钟离眜说:“汉王之所以不敢进攻楚国,是由于我在您这里。如果您捕捉了我用来讨好汉王,我今天死了,您也要随之灭亡。”于是就骂韩信说:“您不是忠厚长者!”终于自刎。韩信拿着钟离眜的头,在陈地拜见高祖。皇上命令武士,把韩信捆绑起来,装在后面的副车上。韩信说:“果真像人们所说:‘狡猾的兔子死了,猎狗也要随之被烹杀;高飞的禽鸟射光了,优良的弓箭随之也要收藏;敌国被消灭了,谋臣也要随之被杀。’天下已经平定,我当然应该被烹杀。”皇上说:“有人上告您反叛。”就给韩信戴上刑具。到了洛阳便赦免了韩信的罪过,改封他为淮阴侯。

韩信知道汉王害怕和妒嫉自己的才能,常称病不参加朝见和侍从。韩信从此天天因为失望而增加对汉王的怨恨。平常在家,老是愁闷不高兴,对与绛侯周勃和颍阴侯灌婴同等地位,感到羞耻。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用跪拜的礼节迎送,口称臣子说:“大王竟肯光临臣下家门。”韩信走出门之后笑着说:“我这一生竟然与樊哙等人处在同等地位!”皇上曾经跟韩信闲谈将领们的才能高下,认为他们各有短长。皇上问说:“像我,能带多少兵?”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带十万兵。”皇上说:“您能带多少?”韩信说:“我是愈多愈好!”皇上笑着说:“越多越好,为什么被我捉住了?”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却善于统帅将领,这便是我被陛下捉住的缘故,况且陛下的权位乃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向淮阴侯韩信辞行。韩信拉着陈豨的手,避开左右的人在庭院中漫步,抬头叹息说:“有话可以对您说吗?有些话想跟您谈谈。”陈豨说:“一切听从将军的吩咐!”淮阴侯说:“您所管辖的地方,乃是天下精兵所聚集的地方;而您又是陛下所宠爱的臣子。倘若有人说您反叛,皇上一定不相信;第二次说您反叛,陛下便会怀疑,说您反叛的消息第三次传来,皇上一定发怒而亲自率兵征讨。我为您从京城起兵做内应,天下便可以夺取了。”陈豨平素知道韩信的才能,相信他,就说:“谨从指教。”汉高祖十一年,陈豨果然反叛,皇上亲自带兵前往,韩信因病没有跟从。暗中派人到陈豨的处所说:“只管起兵,我在这里协助您。”于是韩信就与家臣谋划,乘黑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的罪犯和奴隶,打算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部署完毕,等待陈豨回报。他的一个家臣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起来,准备杀他。家臣的弟弟上书告变,向吕后告发韩信准备反叛的情况。吕后想把韩信召来,怕他的党羽多,不肯就范,就跟萧何商议,派人假装从皇上那里来,说陈豨已被捉到并杀死了,列侯群臣都要去朝贺。萧何欺骗韩信说:“尽管您有病,勉强进宫去朝贺。”韩信进入宫廷,吕后让武士把韩信绑起来,在长乐钟室里杀了韩信。韩信临刑时,说:“我后悔没有听从蒯通的计谋,反被妇人小子所欺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就诛杀了韩信的三族。

高祖从讨伐陈豨的军中归来,看见韩信已经死了,又高兴又怜惜,问道:“韩信死时,说了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后悔没有采纳蒯通的计策。”高祖说:“那是齐国的说客。”于是就下令捉拿齐国蒯通。蒯通来到了,皇上说:“你教唆过淮阴侯谋反吗?”回答说:“是的,我原来教过他。那小子不采纳我的计策,所以自寻死路。如果那小子听从我的计策,陛下如何能杀死他呢?”皇上大怒说:“煮死他!”蒯通说:“煮死我是冤枉啊!”皇上说:“你教唆韩信反叛,有什么冤枉?”回答说:“秦朝的法纪败坏,政权解体,山东地方大乱,各姓势力蜂起,英雄豪杰像一群乌鸦聚集。秦朝人失去了他的帝位,天下人都追逐它,于是本领高,行动快的先得到。盗跖的狗对着唐尧狂叫,并非唐尧不仁,狗叫是由于他不是它的主人。在那时,我只知有韩信,不知有陛下。况且在当时,磨快了刀,要想照你这样做的人多着呢,只不过他们的能力不行罢了。您能够全部把他们烹死吗?”高帝说:“饶恕了他吧。”就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太史公说:“我到淮阴,淮阴人对我说,韩信虽然还是平民的时候,他的志向就与众不同,他的母亲死了,由于贫穷,无法安葬,然而他找到了又高又宽敞的坟地,使坟旁能够安置下万户人家。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墓,确实如此。假如韩信能学习圣贤的道理,懂得谦虚退让,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矜夸自己的才能,那么就差不多了。在汉朝,他的功勋可以跟周朝的周公、召公、太公这些人相比美,世世代代可以受到祭享。然而他没有向这方面努力,天下已经安定,反而图谋叛乱,诛灭宗族,不也是应该的么!”

【集评】 唐·刘知几《史通》卷六《浮词》:“淮阴实在仄微,堕也无行,后居富贵,满盈速祸;躬为逆上,名隶恶徒。周身之防靡闻,知足之情安在?美为善将,呼为才略则可矣,必以贤为目,不其谬乎?”

宋·刘辰翁、倪思《班马异同》卷十:“文字有急辞不可缓者,问信死亦何言是也;有缓辞不可急者,蒯通秦纲是也。《汉书》虽剪之,使劲然出之者不迫,则所之者不移。此传报似先秦,删即为汉,必不得已,宁疏毋密,《史》、《汉》之分也”。

宋·陈亮《酌古论》:“项氏之患,蚩尤以来所未有也,故韩信出佐高祖而劫制之。彼其所以谋项氏者,可谓尽矣。不以其兵与之角,而欲先下诸国以孤其势,故一举而定三秦,再举而虏魏豹,三举而擒夏说。乃欲引兵遂下井陉,李左车说赵将陈余,余不能用,信乃一举而破赵。世之议者皆曰:‘使左车之策逆行,是信必不敢下井陉,下则必为所擒矣。’嗟夫,此何待信之浅薄哉?信非英雄则可,若英雄者,则计必不出此矣。且赵不破则燕不服,燕不服则齐未可平,齐未可平则刘项之权未有可分也。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

明·茅坤《史记抄》:“予览观古兵家流,当以韩信为最,破魏以木罂,破赵以立汉赤帜,破齐以囊沙,彼皆从天而下,而未尝与敌人血战者。予故曰:古今来,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诗仙也;屈原,词赋仙也;而韩信,兵仙也。然哉!”

清·梁玉绳《史纪志疑》:“信之死冤矣,前贤皆极辩其无反状,大抵出于告变者之诬词,及吕后与相国文致耳。史公依汉庭狱案,叙入传中,而其冤自见。一饭千金,弗忘漂母,解衣推食,宁负高皇?不听涉、通于用兵王齐之日,必不妄动于淮阴家居之时;不思结连布、越大国之王,必不轻约边远无能之将。宾客多,与称病之人何涉?左右辟,则挈手之语谁闻?上谒入贺,谋逆者未必坦率如斯;家臣徙奴,善将者亦复部署有几?是知高祖畏恶其能,非一朝一夕,胎祸于蹑足附耳,露疑于夺符袭军,故擒缚不已,族诛始快。从陈军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亦谅其无辜受戮为可怜也。独怪萧何初以国士荐,而无片语申诉,又诈而给之,毋乃与留侯劝封雍齿异乎?”

清·李东阳《史记评林》:“信之罪,独有请假王、期会不至二事,非纯臣之节耳,实不反也。”

清·黄震《黄氏日抄》:“韩信虏魏、破代、平赵、下燕、定齐,南摧楚兵二十万,杀龙且,而楚遂灭。汉并天下,皆信力也。武涉、蒯通说信背汉,而信终不忍,自以功多,汉终不夺我齐也。不知功之多者忌之尤甚,今日破楚,明日夺齐王。信方为汉取天下,汉之心已未尝一日不在取信也。张良为帝谋臣,使其为之画善计,犹庶几焉;而蹑足之谋,召信会兵垓下之策。皆所以疑帝之甚,而置信于死者也。”

清·李景星《四史评议》:“《淮阴传》有正写,有特笔。叙淮阴计划及其战功,此正写也。虽说得酣畅淋漓,犹在人意想之中。叙武涉之说淮阴,蒯通之说淮阴,则以最详明最痛快之笔出之;叙淮阴教陈豨反,则以隐约之笔出之,正以明淮阴之不反。而挈手辟左右云云,乃当时罗织之辞,非事实也。又恐后人误以为真,更以蒯通对高祖安置于传末,而曰‘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今自夷于此’。夫曰‘不用’,曰‘自夷’,则淮阴之心计明矣。凡此,皆所谓特笔也。至于淮阴失处,在请假王,与后来羞与绛、灌为列,故传亦不为之讳。”

清·金锡龄《够书室遗集·读史记淮阴侯传论》,“尝读《史记》,至淮阴侯传论,窃怪丈夫患无才,而淮阴竟以才死,且冒不韪之名,不禁为之掩卷三叹也。夫以淮阴挟不世之才,微特非哙灌等伍,并远出酂侯之上,故汉高深畏其能,已非一日。假令有意谋叛,当早在王齐之时,乃武涉说之而不从,蒯通说之而亦不听,则其始终不忍背汉,已可具见,安得止据舍人之弟告变数语,而遽断其反哉!然当日不察虚实,竟置诛夷,人亦知为千古疑狱,但绎告变之辞,实无反事。近人林西仲已尝论之云,当陈豨之过辞淮阴,既辟左右矣,挈手步庭之语,谁则闻之。豨客不法,事连豨,又闻上召,自疑而反,与淮阴何涉?即云上讨豨时,淮阴称病不从,然淮阴在洛阳,以上畏恶其能,称病不朝已久,自非击也,以此定其与豨通谋,可乎?至所云欲夜诏赦诸官徒奴,以袭吕后太子之说,其诬尤甚。夫帝之自将讨豨也,岂不计及洛阳为根本重地,而使吕后太子拥重兵以居守乎,淮阴以称病不朝之侯,纵欲为豨中应,既无兵权,即尽赦诸官徒奴,为数几何?且非所属久练之众,安能驱令为逆而可以济事?况诈诏之举,仅云与家臣定谋,则尚在未发也,又何云部署已定乎?借令已定,则事机成败,间不容发,何又云使豨待报乎?果尔则诛夷之日,亦当分别逆党置法,乃定谋之家臣不问,即使至豨所之人亦不词,岂法可加于无辜之三族,独宽于共事之腹心,无是理也。是知舍人之弟告变,乃吕后阴为使之,如告彭越故事,因而文致其词无疑矣。故高帝闻其死,且喜且怜之,亦知无辜受戮,为可悯也。今观太史公所为传赞,叙其叛逆事迹,语多微词,即其赞末所云‘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则非叛逆之时可知,至其以夷灭为宜,特以本朝所行,不得不如此立说,此不但见其措词之妙,抑且见其持论之公矣。”

【总案】 淮阴侯韩信的悲剧,乃是由两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是刘邦,他对韩信的军事才能总是不放心,对韩信在政治方面采取怀疑的态度。第一次是汉二年(前205年)六月间韩信刚刚取得救赵的巨大胜利,军队也随之壮大起来。刘邦逃出成皋,单独与滕公一道,在修武偷袭韩信张耳。他们自称是汉王的使臣,骑马进入赵军的营垒。张耳、韩信还没有起床,汉王就在他们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军旗召集将领们,调动他们的职位。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吃一惊,汉王夺取了他们的军队,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相国。第二次是汉五年(前202年)项羽兵败垓下后,刘邦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齐王韩信的军队,并由齐王改封为楚王。第三次是有人告发韩信谋反。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刘邦用陈平计,以游览云梦泽为名,让诸侯拜见皇帝,乘机活捉了韩信,改封为淮阴侯,并把韩信软禁在洛阳。第四次是陈豨反叛本与韩信无关。可是汉初史料中竟罗织了韩信甘做陈豨内应。如何做内应呢?信传记载:韩信与家臣谋划,黑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的罪犯和奴隶,打算调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司马迁用了大量篇幅记载武涉、蒯通说韩信。当时韩信在齐王任上,那时不反,此后更不会在被软禁后反叛,因为它既非事实,也不可能。司马迁用对比手法写出,让读者知道韩信始终是个讲信义的愚忠之臣。

从韩信方面来说,他不知道像张良那样保护自己,而且是报恩之心极重的人。报恩本是中国人的美德,但也要看对象。韩信对漂母的“一饭千金”报恩行为是可贵的。然而他要报刘邦对他的“授上将军印,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之恩,却看错了对象。刘邦是封建社会中不讲恩义的君主。他在打天下时,可以授以兵权,信任备至,然而为此便不对他加以防备,这是只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而实际上并不懂这一道理。即是说,韩信是个“连兵百万、战必胜、攻必取”的杰出军事家,在政治方面他是无知的,与张良相比,可谓差之千里。韩信不懂得即便没有人说他造反,早晚他的兵权也要被刘邦夺掉,他的脑袋也要搬家。这便是韩信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