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贾谊·过秦论下》原文鉴赏

《汉魏六朝散文·贾谊·过秦论下》原文鉴赏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2,循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3。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挺4,望屋而食5,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6。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7,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8。秦使章邯将而东征9,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10。群臣之不相信11,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12。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13,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14,宗庙之祀宜未绝也15。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16。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17,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18?形不利,势不便19。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20,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21,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22,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23。彼见秦阻之难犯24,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弊25,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26,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27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28。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29。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30。三主之惑31,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32,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之禁也33,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34。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35。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臣不上闻36,岂不悲哉!

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37。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霸征而诸侯从38,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39。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40。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41;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42。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43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之师也44。”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45,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46,去就有序,变化因时47,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48

【注释】 1本篇主要说明在秦二世被杀后,秦朝政权已危在旦夕,而子婴又没有救亡扶倾的才力。2兼:武英殿本《史记·秦始皇本纪》作“并兼”。并兼,合并或吞并之意。山东:指函谷关以东。三十余郡:指秦统一六国后,把六国原来的土地分为三十余郡。3循:依靠。《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循山而南。”杜注:“依山南行也。”潭本作“修”。缮,修理。4散乱:无组织。鉏:同“锄”。耰(you忧):木棒。白挺:无漆饰的大棒。5望屋而食:指起义的队伍缺乏给养,需要到有人家的地方就食。6阻险:即上文所说的“险塞”。闭:《史记·秦始皇本纪》作“阖”,关闭之意。弩:用机括发射的强弓。7楚师:指秦二世二年陈涉所派的将军周文(一名周章)率领的军队。卢本作“楚沛”,误。今据《史记》改。鸿门,古地名。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北。曾无藩篱之难:大意是,秦虽有一些险要关塞,竟然连篱笆的作用也没有起。此句中,难,《史记》作“艰”。8于是:在这时候。诸侯并起,指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为齐王等。相立:互相推为主帅或领导者。此句中,潭本于“山东”下有“大扰”二字。9章邯:秦二世所任命的大将。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二世二年,章邯先“击破周章军”,后又出关“杀陈胜城父”,“破项梁定陶”。10要(yao腰)市:即约市。彼此间互订契约来做买卖之意。章邯在钜鹿被项羽击败后,接受了陈余的劝告,投降项羽。“约共攻秦,分王其地”。要市,即指上述章邯、项羽定约之事(见《史记·项羽本纪》)。以谋其上,谋,图谋。上,指秦王。卢本作“二”。11不相信:指秦朝君臣之间互不信任。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二世三年,“章邯等将其卒围钜鹿,楚上将军项羽将楚卒往救钜鹿。冬,赵高为丞相,竟案李斯杀之。夏,章邯等战数却,二世使人让邯,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赵高弗见,又弗信。” 12子婴:秦始皇长子扶苏之子。赵高杀二世后,立子婴,去帝号,称王,在位仅四十六日。遂:终。不悟:不觉醒。13借使:假使。庸,平常。中佐,中等的辅佐人才。14三秦:指秦国原来的国土。据《史记》,项羽破秦入关后,三分秦关中之地:以秦降将章邯为雍王,领咸阳以西地;司马欣为为塞王,领咸阳以东至黄河之地;董翳为翟王,领上郡之地。合称三秦。15“宗庙之祀”句:古代以国君能否继续祭祀祖先来比喻国家的存亡。16缪(mu木):同“穆”。秦王:即秦始皇。势居(ju据):地理形势所处。居:处。17尝:曾。18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史记·秦始皇本纪》作“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建本于“尝”下有“昔日”二字。19形不利,势不便:意思是说,秦国的形势对进攻者不利。20邑:古代称小市镇为邑。阨(e饿):隘道。引申为险要之处。21匹夫:平民。会:会合。《史记·秦始皇本纪》作“合”。22素王:专指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其位的人。《庄子·天道》:“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行也。”交:指东方起义诸侯间的关系。其民未附:民,卢本作“名”,据乔本、沈本改。23利之:指各自为了本身的利益。24彼:他们,指起义的诸侯。阻:险阻。25安土:明吉府本《史记》作“安士”。安士息民,安定他们的士卒和百姓。安,旧本作“案”,今据武英殿本《史记》改。待其弊,等待他们士气疲惫后自已退兵。26收弱扶罢:收容扶持疲弱的百姓。令大国之君:用实力使得东方新建的各诸侯国屈服。此句,旧本作“承解诛罢,以令国君”,今据《史记》改。27为禽:被擒。禽,同“擒”。这里是说,子婴投降刘邦后,当了俘虏,后为项羽所杀。救败非也:(子婴)挽救秦朝败亡的策略不对。潭本于“救”上有“其”字。28足己:自己认为满足,即骄傲自满之意。不问,不征求别人的意见。遂过:一直错下去,即坚持错误之意。按《史记·秦始皇本纪》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欺以取容。”贾谊议论根据的就是上述事实。29因:因袭,承受。重,加重。30危:危急。当时起义军已逼近咸阳,章邯也叛秦,形势确实很危急。弱:指年幼。无辅:没有得力的辅佐大臣。31惑:迷惑。指迷惑于错误路线。32知化之士:对形势变化认识得比较透彻的谋士。此句中,潭本无“谋远”二字。33拂过:矫正错误。秦俗多忌讳之禁,即《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所说的,秦始皇时,人皆“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和秦二世时“群臣谏者,以为诽谤”。34未卒于口:话还没有说完。糜没:喻被杀害。糜,同“靡。”倒下的意思。35倾耳而听:小心地处世,惟恐触犯刑律。重足:两只脚重叠起来,不敢行走,怕踏上不测之祸。阖口:合口。阖,《史记·秦始皇本纪》作“ 拑”。36奸臣不上闻:奸臣不让皇帝知道。此句中,潭本无“臣”字, 《史记》同。37壅;阻塞。饰法,整顿法度。饰(chi赤),同“饬”。设刑,建立刑事制度。38五霸:指春秋时期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当时周室衰微,无力排解各国间争端,由五霸来主持讨伐事,所以说“五霸征”。39削:削弱。喻国势衰微。内守,在内部保住王室的名义。外附,对外依附各诸侯国的力量。40震:震动,慑服。此句中,潭本于“怨”下有“望”字。41王序:指治国之道。序,次序。王序,《史记》作“五序”。按,前文已提到,先王“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则“五序”或指此而言。千有余载:(周朝的政权)延续了一千多年。实际上,周朝只存在八百多年,作者在这里是夸张的说法。42本:指施政方针和上面提到的“王序”。末:指上文所说的“正倾”、“救败”的措施。43统:本。《易经·乾》:“乃统天。”此处指施政纲领。44鄙谚:即今所谓“俗语”之类。《史记》作“野谚”。潭本在“后”字下有“事”字。45为国:治国。参之人事,从各方面察验人事制度的当否和工作中的利弊。46审权势之宜:酌量权势之间是否恰当。权,权威。引申为地位较高的官吏。势,形势。47去就:指采取什么方法和抛弃什么方法。有序:有一定的规律。变化因时,意思是说,时代变了,政策也要相应地改变。因,根据。《史记》作“有”。潭本作“应”。48旷日:经历较长的时间。

【今译】 秦朝兼并了诸侯,山东有三十多个郡,修筑渡口关隘,占据险要地势,整修武器,守护着这些地方。然而陈涉率领几百名散乱的戍卒,振臂大呼,不用弓和戟等兵器,只凭锄把和木棍,尽管没有给养,但只要看到有人家住的房屋,就能吃上饭,竟然能横行天下。秦朝险阻之地防守不住,关卡桥梁来不及封锁,长戟来不及挥刺,强弩来不及发射。以致楚军深入国境,鸿门一战,竟然连篱笆一样的拦阻都没有遇到。于是山东地区大乱,诸侯群起,豪杰相继立王。秦王率章邯率兵东征,章邯趁此机会,就凭着三军的众多兵力,在外面跟诸侯相约,做交易,图谋他的主上。大臣们的不可信赖,从这件事便可以看出来了。

子婴即帝位,仍不觉悟。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仅仅得到中等的辅佐的大臣,即便山东地区混乱了,秦国的地盘还是可以保全的,宗庙的祭祀也不会断绝。秦国地势,背靠高山,大河环绕,形成坚固的防御体系,乃是四周都有险要关塞的国家。自从秦穆公以来,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多个国君,经常在诸侯中称雄,难道是代代贤明吗?这是地理位置造成的啊!再说,天下各国曾经同心协力进攻过秦国,然而被困于秦的险厄之地而无法前进,难道是各国的力量和智慧不够吗?这是秦国的形势对进攻者不利。秦国把小邑合并成大城,在险要关塞处驻军防守。诸侯们出身平民,为了利益联合起来,没有远古明君的德行。他们的结交不亲密,他们的下属不亲附,名义上说灭亡秦朝,实际上是趁机追求私利。他们看到秦国地势险要难以进犯,一定会退兵。然后安定本土,让人民休养生息,等待各国自行衰疲,收取弱小者,帮助疲困者,用实力使得东方新建的各诸侯国屈服,就不必担心在天下不能称心如意了。地位高贵到天子,富足到拥有天下,而自身被活捉,原因是他挽救危局的策略错了。

秦始皇满足于一己之功,不肯向别人请教,一错到底,不肯改变。秦二世秉承他父亲的作风,因循不改,残暴苛虐,以致于加重了祸患。子婴孤立无亲,在危急的形势下,没有得到有力的辅佐之臣。三个君主迷误终身而不觉悟,遂导致灭亡,不是应该的吗?在这时候,世上并不是没有深谋远虑知道随机应变的人士,然而不敢竭尽忠诚,纠正主上之过的原因,就在于秦朝的风气多有忌讳的禁规,忠言还没有说完而自己已遭杀戮了。所以使得各界人士只能侧耳倾听,重叠双脚站立,闭上口不敢说话。因此三个君主迷失正道,而忠臣不敢进谏,智士不敢谋划,全国已经大乱,皇上还不知道,难道不可悲吗?

先王懂得被蒙蔽损害国家,所以设置公卿、大夫和士,修订法制,完备刑律,因而天下太平。强大时,禁止残暴,诛讨叛乱,天下服从;衰弱的时候,五霸替天子征讨,诸侯也服从;土地被割削的时候,在内能自行守备,在外还有亲附,社稷得以保存。所以秦国强盛的时候,刑罚繁多而严酷,使得国家震动不安;等到秦国衰败时,百姓怨恨,天下背叛。周朝的政纲合乎正道,因而一千多年不断绝。而秦朝则是本末都错了,所以不能长久。由这一情况观察安危的施政纲领,相距太远了。

俗话说:“过去的经验教训不忘记,就是以后做事的借鉴。”因此君子治理国家,考察上古的历史,验证当代,从各方面考察人事制度的当否和工作中的利弊,从而了解兴盛和衰亡的规律,深知适应形势的策略,取舍有次序,变化有时机,所以历时长久,国家安定。

【集评】 李慈铭《史记札记》卷一《秦始皇本纪》:“《索隐》曰:‘按贾谊《过秦论》,以孝公以下为上篇,秦兼并诸侯山东三十余郡为下篇。邹诞生云,太史公删贾谊《过秦论》著此论,富其义而省其辞,褚先生增续既已混,而世俗小智不惟删省之旨,合写本论,今颇不可分别。’王氏鸣盛曰:‘宋刻本贾谊《新书》自秦孝公至攻守之势异也为上篇,自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至是二世之过也为中篇,自秦兼诸侯三十余郡至而社稷安矣为下篇,今此赞乃倒其次,以下篇为上篇,上篇为中篇,中篇为下篇。又《陈涉世家》末有褚先生曰,吾闻贾生之称云云,即用秦孝公至攻守之势异也一段,若果本纪已采之则两处重出,褚少孙亦不应至是,据此赞徐广注及司马贞《索引》,则知史公当日实取《过秦》中下二篇为《秦始皇本纪》赞,上篇为《陈涉世家》赞,而中下篇亦仍就贾生元次,未尝倒其文,班固所见司马氏元本本如此,徐广亦见之。今本此赞秦孝公至攻守之势异也一段,乃魏晋间妄人所益,后人见《陈涉世家》赞重载此篇,因疑为褚少孙手,又妄改彼赞太史公曰为褚先生曰矣。’慈铭案,王说是也。此赞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下徐广注引一本云云,则本无秦孝公一段甚明,《汉书·陈胜传·赞》即用贾谊论秦孝公至攻守之势异也一段,其首曰,昔贾生之《过秦》曰注引应劭曰,贾生书言秦之过,此第一篇也,司马迁取以为赞,班固因之,则《史记》世家赞非褚少孙所益显有明证,而此纪不应重生,不辨可知也。”

刘咸炘《太史公书知意·本纪·秦始皇本纪》:“小司马、梁(玉绳)氏说,谓贾(谊)论本是二篇,故止谓上篇为后加,崔(适)氏则谓中篇亦后加。若《索隐》所见,是贾书古本,则合之班固奏事所云,当如梁王(鸣盛)说,不当如崔说。然观徐广注语,则今本之倒错,徐广时已然。若贾书本二篇,不应下篇又自割裂为二,且其文实不似一篇,则崔说据班固奏事语近可信矣。然又引下文班固为证则非。下文因不必全举上文,其不举中篇,不可为无中篇之证也。”

清·吴楚材《古文观止》卷六《过秦论》:“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未仁义不施一句便断尽,从前竟不说出。层次敲击,笔笔放松,正笔笔鞭紧,波澜层折,恣态横生,使读者有一唱三叹之致”。

【总案】 贾谊的三篇《过秦论》约写于汉文帝元年(前179),贾谊二十二岁。此年文帝召吴公为廷尉。吴公在文帝面前推荐了贾谊,帝遂召贾谊任博士,同年超迁至太中大夫。所谓过秦,即是批评秦王朝的过错。上篇重点批判秦始皇,只知用武力、酷刑而不知统一天下之后应该让人民休息,实行仁政,遂导致秦王朝灭亡。中篇的重点是批判秦二世的过错:他没有及时改正其父始皇的错误,反而变本加厉,遂导致山东各地农民大起义。下篇重点批判秦王子婴,他即位后仍不觉悟,看不到政局的严重,得不到有力辅弼,特别是在战略上犯了错误,致使投降被杀。

贾谊的三篇过秦论,是为了巩固新兴的西汉王朝政权而写的。他深刻地总结了秦王朝兴盛、衰亡的经验教训,提出了要行仁政,即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使西汉王朝得以长治久安。文学自觉地为政治服务,贾谊的三篇《过秦论》,可谓典范。不仅内容精辟,而且文采也好。特别是《过秦论》上篇开头的一段:“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文章从强国的强盛说起,一开头便显出奔放的气势。此外在这三篇文章中大量运用排比句,感情强烈;又用渲染、夸张、对比的手法,从而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