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逸民赋(节选)
陆云
世有逸民兮,栖迟于一丘。委天形以外心兮,淡浩然其何求。陋此世之险隘兮,又安足以盘游。杖短策而遂往兮,乃枕石而漱流。载营抱魄,怀元执一。傲物思宁,妙世自逸。静芬响于永言兮,灭绝景于无质。
相荒土而卜居兮,度山阿而考室。曾丘翳荟,穹谷重深。丛木振颖,葛蕌垂阴。潜鱼泳沚,嘤鸟来吟。仍疏圃于芝薄兮,即兰堂于芳林。靡飞飚以赴节兮,挥天籁而兴音。假乐土于神造兮,咏幽人于鸣琴。挹回源于别沼兮,餐秋菊于高岑。濛玉泉以濯发兮,临濬谷而投簪。寂然尸居,俨焉山立。遵渚龙见,在林凤戢。遁绵野以宅心,望空岩而凯入。明发悟歌,有怀在昔。宾濮水之清渊兮,仪磻溪之一壑。毒万物之喧哗兮,聊渔钓于此泽。尔乃薄言容与,式宴盘桓。朝挹芳露,夕玩幽兰。眇区外而放志兮,眷天路而怡颜。望灵岳之清景兮,想佳人于云端。悲沧浪之浊波兮,咏芳池之清澜。鄙终南之辱节兮,韪伯阳之考槃。眄清霄以寄傲兮,溯凌风而颓叹。玄微载晏,何思何欲。漂若行云之浮,泊若穷林之木。
咨有得之必丧兮,盖居宠之召辱。彼贪夫之死权兮,固遗生以要禄。竦战兢而履冰兮,祇肃怀以临谷。亮据鼎之无栗兮,在颠沛其必渥。是故夫形瑰者征咎,体壮者为牺。虽明文而龙藻兮,终俯首而受羁。立修名于祸始兮,登全生于戾阶。资朝华之促节兮,抱千载之长怀。挤考终于远期兮,顾灵根而自摧。殉有丧之假乐兮,方无身其孰哀。美达人之玄览兮,邈藏器于无为。物有自遗,道无不可;万殊有同,齐物无寡。并家于国,等朝于野。荣在此而贵身兮,神居形而忘我。钦妙古之达言兮,信怀庄而悦贾。曾既明于天爵兮,何惙悲于人祸。陋国风之遑恤,同明哲于大雅。
在魏晋的诗坛上,陆机、陆云兄弟俩皆负盛名。人称“二陆”。论者皆认为陆云的文章不及陆机,但“持论却过之”,可见他更有思想和个性。本赋确也不求文词的宏丽,而极力在描写典型环境的铺陈中丰富逸民的典型性格。
在司马氏集团实行特务统治的黑暗年代里,士族文人无不感到生死难测,祸福无常,纷纷从热衷仕途而转向山林岩穴,“专一丘之欢,擅一壑之美”,佯狂、清淡,崇尚虚无的玄学。逸民正是这样的典型。
逸民的隐世原因,一是认为人应听凭自然,无欲、无求;二是因为人世险恶,不如山林逍遥自在;三是主张人应返归“元一”的原始中去,无质、无物才是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这样,人才能超然物外,享无穷的乐趣。显然,这是十分虚无的认识。
当逸民追求宁静、无为的观念确立后,心中便一无干扰,于是卜居考室,开始过枕石漱流的生活。由于他已把内心的俗慾打扫得干干净净,因此,美好的万物就呈现在眼前:群山苍翠,洞府幽深,花木扶疏,好一个清静的世界!还有鱼儿的自由戏水,鸟儿的宛转和鸣,好一个自由的天地!最美的还是逸世独处的芝圃兰堂,紧靠着芝薄芳林。显然,这是为了反对现实丑恶的环境,用鲜明的对比来表现逸人对社会的极度厌恶。也是为下文作铺垫。
逸民卜居的生活又如何呢?首先,他不再为违心的事而劳苦奔走,而可以鸣琴水边,听音天籁,过闲适而洒脱的日子,再不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终日自危了。他真的成了无比清高的隐士。他象屈原一样洁白清峻,不随波逐流;又象孺子濯缨濯足,保持高节,把这大自然当作最好的归宿。
逸人的遁世,思想虽充满矛盾,但越来越坚定不移。他想到师延为纣王作乐,结果自投濮水,姜尚渭水垂钓,却幸遇文王,人生就这样祸福无常。“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神仙难求;孺子濯足沧浪,歌声隐含悲哀;但卢朝用不惜以终南为捷径,毕竟可卑可鄙……最后,在反思中认定“怀元执一”之“道”,淡泊心志,啸傲山林,考槃自乐,逸世自全。同时,感到得与失、宠与辱、贪禄与死权、据鼎与颠沛,瑰与丑、壮与弱,都是同一本源,祸福总是相伏相倚、互相转化的。人们因文才横溢而处境艰险,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中,必须有体察万物的玄妙心智,来保全自身。这样,卜居考室就不应藏器待时。从庄周的“齐物皆一”的视角看世界,就应该无欲、无为、无我,随着对“道”的理解的加深,逸民终于大彻大悟,只要自认天性未泯,再也不必为世风日下而忧虑,也不必为个人的遭遇而悲伤。豁达旷放,与先贤一样,做一个卓尔不群的逸民。
以上,反复写逸民对生活的理解,宣扬老庄玄虚的“道”,正如开头所述,这是时代的迫使。因此,文中的逸民,实质上是作者形象的自我塑造。可惜,“明文而龙藻”的陆云,来不及“望空穴而凯入”,终于“颠灵根而自摧”,死于司马氏集团屠刀之下。
如一般的赋一样,铺陈是它的基本特点。特别对“道”义的反复渲染。比如,“元一”的物质本原论,无形、无质的认识论,无欲、无为的人生哲学,齐物的辩证法,均无不蒙上玄妙的迷朦色彩。而其倾向却是十分超然的。在抒写中,陆云也在追求词藻的修炼,以及句的对偶工稳,这种骈偶化的例子比比皆是。另外,引用了许多典故,使抽象的道理具体化,但仍有不少过于冷僻和故弄玄虚的地方,残留着为追求形式而故意雕琢的痕迹,和繁冗拖沓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