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西湖游赏
周密
西湖天下景,朝昏睛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余。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而都人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禁省台府之嘱托,贵珰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儿騃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珰贵客,赏犒无算。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冷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冷,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
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引,相牵翦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此,至花影乱而月华生,始渐散去。绛纱笼烛,车马争门,日以为常。张武子诗云:“帖帖平湖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最能状此景。茂陵在御,略无游幸之事,离宫别馆,不复增修。黄洪诗云:“龙舟太半没西湖,此是先皇节俭图。三十六年安静里,棹歌一曲在康衢。”理宗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顷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然是时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小乌龙者,以赐杨郡王之故,尚在。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或传此舟每出必有风雨,余尝屡乘,初无此异也。
南宋周密,入元后追忆昔日都城杭州盛况,写成《武林旧事》,其间于世俗风情记载颇详。这篇《西湖游赏》即选自《武林旧事》,其中详述南宋都城临安春日游赏、彩舟竞渡的繁盛景象,细致入微,披阅之间,历历如亲临其境。
杭州自南朝以来,日渐繁华,唐以后则蔚为大郡。兼其物产丰盛,景色秀丽,气候宜人,一时名满天下。宋室南渡后设都临安,更是将昔日汴京的繁华与临安的富庶秀丽相融合,一时间歌台舞榭、勾栏瓦子,遍布市内。加之朝廷上下耽于享乐,士人庶民争相效仿,于是游赏之风甚是流行。春日西湖竞舟即是当时从官家到民间都很喜爱的一种春日游乐风俗,一应船只,尽皆披锦饰彩,华丽壮观。这种规模浩大的竞舟活动,作为当时一种全社会性的游乐方式,几乎吸引了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甚至于一切社会交往活动都借此机会进行。自然,作为一种社会风俗,它一方面表现了都市生活的繁荣,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一种社会性的奢侈和挥霍,所以称杭州为“销金锅儿”正含有对糜烂之风的讽谕。
文章的重点在于细写春日竞舟。每至元霄灯过,所谓“探春”之游即开始,“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率先掀起此风的自是财力雄厚的富豪之家。舟的华丽往往显示着主人的富贵,因而赛舟除了本身的娱乐意义外,还是一种社会品级的显示,“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官府豪贵为了促进这种活动,又多有犒赏,更助长了龙舟竞渡风俗。赛舟之时,景象非常壮观:水面上,赛舟并集,不计其数,密密重重,几乎掩盖了整个湖水,仿佛连行舟之路也被掩没了;往观者则集于苏、白二堤,士女闲杂,熙熙攘攘,倾城出动。湖中舟上,鼓乐喧天;堤上人中,欢声鼎沸,上下交织,热闹异常,这是进开赛前的景象。开赛后,竞舟由南至北,最后穿过西冷桥,尽入里西湖,一时大湖中舟舸全无。而断桥一边,却是泊舟纵乐,歌舞佳人,红粉绿袖,顿成湖上新欢。与之交相应照的是桥上翩翩少年的风筝比赛,较之湖中赛舟别有一番景致。这一段实记竞舟盛状,由湖中而堤上,由舟行而舟止,由水中之热闹及空中风筝之嘻乐,写得极有层次,把当时南宋京都的风俗刻划得十分细腻。这是南宋于偏安苟且中觅得“太平”之时的景象。实际上宋朝自退守江南后,国脉日微,虽然仍耽于享乐,毕竟渐渐衰败。所以其后即便复有热闹气象,也终是昙花一现而已。故文中讲“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乌龙者”,“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这中间实是隐含了一种世运更迁的叹息。
尽管如此,临安龙舟竞渡作为一种社会习俗,在反映当时经济文化,风俗人情方面仍具重要价值。正是有了这种文化的存在,有了这种历史的积淀,才使得西湖景致除了其本身旖旎秀丽的自然因素外,更富于一种绵绵深沉的人文色彩,才使人能于其恬静秀美之中领略到生命的情调与生活隽永的乐趣,为我们提供游赏的启示,引发人丰富的联想。而作为对一种文化现象的描述,它又可为仿古文化旅游提供珍贵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