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传策:罗秀山记(节选)
董传策
邕巨丽,盖称青罗二山。青山在郡东南,滨江而介通衢;罗山独窈然峙其西北。其名秀,盖以道人罗秀曾居山中炼摄故。……循麓而登,古废寺基在焉,有镛塌卧草间。又循而登,爰睹一寺,轮奂新覩,彤髤宛然。佛俨颜坐上坐,其面临阳,殊爽塏前抱一亭,青松森夹驰道,白云飞扬,鸟跄跄鸣不止,殊有幽致焉。乃推弈秋之枰,饫廉颇之饭,啜茗而登。俄见翠微中突一青坞,旁植柚柰橄榄诸果木,长林丰草,爰清载幽。复有镛塌藓苔间,丹灶微茫,罗生安在?时则今古交怀,而槃娱弥剧兴矣。
于是客善奕者,方更角奕,而余独与客善登者登其巅。览陆离之光,蒐沧屿之概,树瞬霏微,物色靡辨。客且左右顾,具为指点,大都青山当其面,奎冈挟其腋,众山环立其旁,而郡城雄据中界,厥势面青而背罗,襟带郁江为池,隐然成雄观云。余乃南瞻铜柱,则高伏波之勋;西眺昆仑,则大武襄之略。翛然拊髀起曰:“嗟乎!‘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然哉!然哉!”众嘻而下,少憩绿阴中,更啜清茗一杯,席地布几筵,摘林巅橄榄餐之,人怀一枚。
已而,客角奕者从崎径上,遂设酒核,传杯交欢,酒三行,起,复入前寺,纵观郊埛。时大风飘发,松飒飒响谷外。客顾余笑曰:“朝来密云不雨,今风动哉!”于是为黄鹄之歌,而余与客故善歌者,复倚歌而和之。其辞曰:黄鹄一举兮绝层林。”又曰:“山高兮水深,松风吹雨兮龙吟。”俄雨滂注,田畴霑足,村甿走罗拜曰:“久苦旱不雨,今幸奇人士带雨来,村甿有造矣。”已而云收雨歇,顾望烟翠腾林,炎蒸净洗,风前互咏,光霁悠然。众相顾谓余曰:“游乐乎?”余应曰:“陶性灵,宣幽滞,聚而不恌,迩而不偪,乐乎哉!乃若睹云物而兴思,抚羲娥而稽志,将其怀矣,奚暇乐?夫乐不墨山,怀不依山,山乎山乎!若安所得乐乎!”客问青罗畴胜,曰:“青旷而雅,厥眺维江;罗岑而幽,厥眺维陆。夫罗山者,松森森青,梵宇耳。青山有岩若泉,面江而带郭,胜青山者人情乎?虽然,胜不在山水,在游山水人。故山非能胜也,人好游山者胜之。”又曰:“山有色有象。青标色,罗标象,山之较致也。故山不择壤,爰就其高;水不择流,爰造其深。夫人有包罗万象之怀,以览睹山之青青者,又奚小乎?”青罗同游客为韶郡守陈公,善谈玄;罗浮山人刘君,善诗;乡进士朱子陈子,俱善歌弈;卫将军王候,善饭。记之者,迁客董生也。盖无一善状焉。
寄情山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失意时,获取心灵平衡的主要方式。为此,不少优秀的山水游记作品,是在其作者处穷居厄时写出来的。《永州八记》、《醉翁亭记》、《赤壁赋》莫不如此。《罗秀山记》也属此类。
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刑部主事董传策因疏劾严嵩被贬南宁。南宁郊外的青,罗两座小山,遂成为他流连忘返的所在。这篇游记是作者与友人在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写的罗山纪游,除《罗秀山记》外,作者还有《罗山记游限韵三首》传世。
罗山本是小山,除了晋代仙人罗秀曾在此地炼摄得道的传说外,并无什么特别好看的名胜美景,为什么作者会游且记之呢?乃因“胜不在山水,在游山水人,”这既是作者的话,同时也是我们欣赏此文必须把握的制高点。把握了这个制高点,再细加玩味,就不难看出它不同于那些描写名山大川的文章,表现的重点在游山之人而不在山本身。
文章开头即以青罗二山对举,为下文屡屡提及青山先作交代,然后再依登山的空间顺序来写。青松夹道,白云飞扬,好鸟交鸣,渲染出一派幽致,先造成一个融暖宜人的环境氛围。诗酒结伴,琴棋相携,啜茗而上,说是登山,其实更象悠闲的散步,着意烘衬出闲适愉快的情景,而另一面也说明了罗秀山的低平。但是,作为一个迁客,作者的心境怀抱,毕竟与陪他游山的其它人不一样。“烟灶不堪迷古刹,谁凭山谷问升沉”,一个倒卧草间的前代废钟,就使他“今古交怀,”感慨兹多。峰顶眺览,则更进一步使他契悟到山水固然有“陶性灵,宣幽滞”的使人快乐的一面,但“乐不罣山,怀不依山”,人的思想感情毕竟非山水所能决定,而山水也不可能解决现实的矛盾,当山川风物触发了心事时,那感受就复杂了。所以,能不能够从游山中得到快乐,还取决于人的心境。那言下之意,就是在含蓄地告诉众人:游山固然快乐,但也会睹物兴思,触发仕途坎坷,功业无成的感慨和忧国忧民的情怀,不过自己能努力自宽,以“包罗万象之怀”来淡视这一切,所以也就不以青,罗为小,能从游玩中得到快乐。况且,“胜不在山水,在游山水人,故山非能胜也,人好游山者胜之”,山水不能自胜,有待于人的发现而彰其美,真正的乐趣,全在于人的自身的情怀。
读过《罗秀山记》,再联想其它具有共同特点的名篇,对这一类富有寄寓的记游文章,在读法上,我们也许就可以得到两点启发:其一,是要透过景物描写掌握审美主体思想感情的流露及其变化、发展;其二,这类文章往往夹有饱含哲理的议论,而且这些议论往往是理解文意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