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循:登州观海记
焦循
乾隆六十年四月初一日,同仪征江安、甘泉阮鸿游登州蓬莱阁望海。
是行也,出登州城北门,入备倭城南门,约里许,至蓬莱阁。阁在岛上,岛高十丈半,山有天后宫,宫门内有六石,两两相比,高丈许,紫色圆耸,今名曰三台石。由右角门出北行,上数十级,遂临海。其左为避风亭,亭后为苏公祠,近改为官厨,苏公像须披面尘,殊不堪。由右历二十余级,登阁上。阁南北两面空敞。南望莱阳大山,一塔高入云表,众峦环拱其城,雄踞其下,万灶稠叠;北则海在足下,苍茫无际,云帆出没,小如黑豆。是时日色在东,阴雾幂布,长山岛可望见,他岛皆隐雾中。阁距海二三十丈,其下有弹石涡,涡中尽小石,圆润可玩,东坡取以伴蒲草者也。其白者颇可混玉,但离水则不泽耳。岛根遒锐错落,海燕千百,呢喃其间,波纹平秀,不似江河之险。道士云:“其浪广数里,非人目所能尽,故不见其状。”余尝过泰山,自其麓,仰之高,直与岨崃诸山等,盖由济南以来,皆泰山之身,至泰安见其卒耳。呜呼!泰山不见其高,斯为至高;东海不见其波,斯为巨波;圣人不见其德,斯为大德。以波涛洪洞言海者,不知海者也!
己而,复登北门城楼。是时,天光清朗。长山岛之西见庙岛,其东见大竹岛、小竹岛、乌纱帽岛、鼍矶岛,岛根有白云载之,岛在半空,天与海接。城上有刍者,问以海市,刍者曰:“四五月,天微阴,东北风起,则见于岛上。或如城、如楼、如山林、如村落、如塔,有小市,有大市,变幻不常,无定日,唯居阁畔者可见之。”一老卒云:“阁上望岛有市,岛上人望阁亦有市,盖虚气也。”或以不见海市为恨,余曰:“乌知岛上人此时不见阁上有市!则我辈身在市中而不觉,何有于他人岛上市也!”
自古以来,描写大海的作品可谓多矣!它们有的借景以抒情,有的状物以喻理,在主体与客体的碰撞与交融中,迸发出了一朵朵人生智慧的火花。这篇《登州观海记》便是这方面的佳作。作者以十分豪放的情怀和潇洒的笔致为我们勾画了大海不同凡响的风韵,同时也传达了对人生独特的体验与思考。
从结构上看,本文主要采用了空间上的循序渐进和变化视角的方法,以达到移步换景和全方位扫描的目的。自然,如果就方法本身而言并不新鲜。早在汉大赋中我们就发现了它十分成熟的倩影,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成为散文家,尤其是游记作家惯用的手法之一,可以说,只要有关风物描述,便言必“东西”,事必“左右”,在频繁的实践中,这种方法曾发展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我们不能否认,此种方法的合理运用,的确能起到秩序井然和笼罩一切的效果,但同时我们也要承认,过分的成熟又往往是死亡的开始,这表现在上述方法中,就是由时间和习惯铸就的思维定势所形成的强大的惯性往往不由自主地使人们为旧的参照系所吸引,将艺术的创造力消失在既定的模式之中,以至非才力拔萃者不能超越。作为一个深为传统所浸染的作家,焦循也深受这方面的影响。但他毕竟是一位天才英发的胜手,他的才力,他的艺术上的自尊,他由主体所生发的创造欲,使他不会也不可能完全安于受制于人的平庸的境界,因此,从文中可以看出,他虽有所承袭,但并非东施效颦,虽有所参照,但并非胶柱鼓瑟。在他的笔下,对旧的依傍充其量只是通向新的美学境界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因此,当我们为作者所创造的艺术氛围陶醉时,便会忽略旧的因素,而把目光集中在新的艺术质素上,这从“南望莱阳大山……不似江河之险”一段精彩的描述中可以看到。这里虽然在视角上采用了前人的手法,但由于作者能够从此时此地此景出发,因此,在意象上亦不乏新鲜之感,所谓“南望莱阳大山,一塔高入云表,众峦环拱其城,雄踞其下,万灶稠叠;北则海在足下,苍茫无际,云帆出没,小如黑豆“都是作者经过精心体察所描述的独特画面。又由于作者的气质中自有一股盎然的诗意,因此,在意境上又显得那样的玲珑剔透,神采飞扬,而这从“岛根遒锐错落……不似江河之险”的描绘中则能体会到此种灵性的进发。
从立意上看,出情入理也是本文的特点之一。焦循既是诗意浓郁的散文家,又是精于玄思的哲学家。哲人的气质使他不会把自己的思维搁置在感觉和现象的层面上,因此,在向诗化的领域进发的同时,他又不知觉地向另外一个国度——哲理的王国靠近,因为他深深懂得缺乏哲理的诗化正如没有灵魂的美丽的躯壳,虽然在瞬间能够眩人神智,但却没有启发心灵的永恒的魅力。作者在听了道士一段富有启迪性的话语后,喟然长叹:“呜呼!泰山不见其高,斯为至高;东海不见其波,斯为巨波;圣人不见其德,斯为大德。以波涛洪洞言海者,不知海者也!”这里,作者不仅在与今人对话,同时也在与过往的哲人交心。焦循虽是一位精通儒学的大师,但这一段话传达的却是道家的精义,它使我们想起了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神韵,所不同的是,它舍弃了老子原有的消极的成份,走向了更纯净、更高尚的人格空间,在这净化的过程中,不但高扬了自己的主体意识,同时也启发了无数读者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