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韦旭昇
【作品简介】朝鲜的新罗时期在民歌的影响下部分上层人物中曾流行过一种被称之为“十句体定型诗”的“乡歌”体裁,但由于当时没有本民族的文字,这种以朝鲜本民族语言作成的诗歌,只得借助于汉字的音、义偶然记录并保存下来。由于受到中国政治、文化等等方面强烈而深刻的影响,朝鲜古代的文人大都使用中国的五、七言诗体裁写诗。从新罗时期的著名汉文学家强首(?—?)、崔致远(857—?)起,十多个世纪之中,五、七言诗佳作纷呈。在这漫长的岁月中,随着民族意识的逐渐抬头,少量文人开始探索用朝鲜国语创作诗歌的路子。产生于14世纪的时调,就是这样历经了酝酿阶段、尝试阶段之后而形成的一种源远流长、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诗歌体裁。
时调是一种用于抒情的短诗体裁,其长度大约相当于中国“词”中的“好事近”(45字)词牌。由于朝鲜语言上的特点,它的音节数不可能像五、七言诗那样地整齐和像各种词牌那样的严格、固定。时调全长约43个音节左右,各作品之间音节数有若干差异。但它的三个层次却是不变的。即“起”、“承”、“结”。这种层次朝鲜人习惯于称之为“章”,三个层次就叫三章,即“初章”、“中章”、“终章”。每“章”实际上是一句话或两个短句形成的复合句。音节大致是这样排列的:
初章:3、4;3(4)、4
中章:3、4;4(3)、4
终章:3、5;4、3
在内容的结构上,“初章”是提起或提出某种情或境,“中章”则就此扩展,作进一步的抒发或叙述,进入“终章”,笔锋一转,对于“初章”、“中章”中所叙述的情景或抒发的心怀表示态度,或发出带有某种“结语”、“结论”的性质的感想。“终章”开头有时加一个“吁”、“呜呼”之类的感叹词。
朝鲜时调的出现是在汉文诗传入朝鲜已有1000多年历史的时期。在这漫长岁月里投身浩瀚篇章中的文人士大夫耳濡目染、吟哦挥毫的结果,形成了一种文学风尚与创作习性,汉文诗的体裁、结构、辞藻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痕迹。时调虽作为朝鲜国语的诗歌体裁而出现,也不可避免地印上这种痕迹。
时调以它的原有形式盛行了300多年以后,到了17世纪,渐渐走向民间,为下层人所接受,体裁上也有了演变,长度上颇有延伸,出现了“於时调”、“辞说时调”,其诗意也逐渐淡薄,有了散文化的倾向。然而原有形态的时调体裁仍为一些文人墨客所喜爱。有如诗词之在我国现代仍有人间或用以抒怀叙意一样,在朝鲜半岛,至今仍有些时调作品间或闪现于诗坛。在朝鲜古典诗歌中,时调是一种盛极一时的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重要体裁,有它独特的文学史地位。
时调还没有大量地译成中文介绍到中国来。在《朝鲜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韦旭昇著)和《中国文学在朝鲜》(花城出版社1990年出版,韦旭昇著)两书中,有时调的汉译文,共约70多篇作品。以下作品均为韦旭昇译出。
【作品节选】
(1) 白雪皑皑满,乌云填谷压山。
多情可喜之梅花,何处开放?
暮色苍茫空伫立,莫知去处倍凄凉。
(李穑《白雪》)
(2) 此亦如何?彼亦如何?
万寿山藤萝缠绕又如何?
你我缠绕交错,共享百年之乐,如何?
(李芳远《如何》)
(3) 此身可逝,逝去千番百次。
白骨烂为土,魂魄入云泥。
为君一片丹心意,长驻永不移。
(郑梦周《此身》)
(4) 兴亡依天数,秋草萋萋满月台。
五百年王业,化为牧笛声声哀。
夕阳下,唯我泪水盈眶一过客!
(元天锡《兴亡》)
(5) 早种晚开,君子之德。
风霜难屈,烈士气概。
陶渊明已不在,余为汝哀!
(成汝完《早种晚开》)
(6) 悠悠千里,美人已逝。
心魂难定,我独坐江边。
江水呜咽夜不停,如我心情!
(王邦衍《悠悠千万里》)
(7) 此身逝去化何物?
长松一株,挺立蓬莱山顶。
白雪满乾坤,惟见长松独青青!
(成三问《此身》)
(8) 朔风鸣树梢,寒月窥雪海。
长剑执在手,屹立万里边塞。
呼啸一声向长空,何物敢当我气概?
(金宗瑞《朔风》)
(9) 闲山岛上月明夜,独坐在戍楼。
大刀腰间插,心中满忧愁。
何处一声胡笳传?寸寸断我肠!
(李舜臣《闲山岛》)
(10) 离别三角山,告辞汉江水。
故国山川何忍弃?
风云诡谲,何日是归期?
(金尚宪《离别三角山》)
(11) 深谷幽兰,馨香飘荡。
映水白云,美妙悠然。
美人在彼,悠思难忘!
(李滉《深谷》)
(12) 花暖而开,叶寒则落。
独尔劲松,不畏霜雪。
根深扎入地,故尔坚不移!
(尹善道《花暖而开》)
(13) 春雨乍晴,梦醒见晨曦。
花竞发,瓣半开。
春鸟难禁春兴意,歌舞迎人来。
(金寿长《春雨》)
(14) 青山里,碧溪水,莫夸流得畅。
一到沧海难再还。
请稍歇,且看明月满空山!
(黄真《青山里》)
(15) 我何曾背信弃义把君欺?
夜深月西沉,郎君竟不归!
秋风树叶簌簌响,难排愁意。
(黄真《我何曾》)
(16) 空山风雪夜归人,
可曾听见柴门犬吠声?
大雪满石径,愿君放下驴缰绳。
(安玫英《空山》)
(17) 念郎相思梦,化为蟋蟀魂。
秋夜长,入君房,
惊破郎君梦,莫再将奴忘。
(朴孝宽《念郎》)
(18) 窗外影儿一闪现,莫非心上人儿来?
急忙迎出去,竟是浮云掩月把我欺。
多谢漆黑深沉夜,不是白昼无人讥!
(铁名《窗外》)
(19) 梦中径,若有迹可寻,
郎君窗外石铺路,亦将磨损尽。
梦径无痕迹,凄苦难禁。
(李明汉《梦中路》)
(20) 莫铺草垫,闲坐落叶意更幽。
莫燃松明,昨日落月又露头。
唤童子:莫言浊酒山莱少,够我享受。
(韩濩《莫铺草垫》)
(21) 池塘洒雨丝,杨柳蒙白雾。
艄公何处去?空余一孤舟。
白鸥夕阳失伴侣,惆怅空中游。
(赵宪《池塘》)
(22) 顶笠披蓑,肩扛锄头细雨中,
山田除草罢,卧享绿荫浓。
牧童驱牛羊,唤声醒我梦。
(金宏弼《顶笠》)
(23) 唤童子:雨落东边溪,备好蓑笠。
渔竿虽长无钓钩。
鱼儿尔莫愁,我自乐悠悠。
(赵存性《唤童子》)
(24) 山村雪飞埋石路。
柴扉莫开无客来。
深夜一片月,聊充我友来作客。
(申钦《山村》)
【作品鉴赏】时调长于抒情。上面所选24篇作品,包含着时调中常见的几种主题,即忠君、爱国、隐逸、爱情及借物抒怀。在具体作品中,这几种主题思想时而有交错重叠的现象,但大体上可作如此的划分。
作为文人士大夫有意探索、尝试而成的时调体裁,一开始就充满了最为牵动这一阶层人物心灵的内容——政治。这政治表现于对封建王朝的忠诚——忠君,和对祖国的挚爱。由本篇所列作品的(1)到(4)以及(6)和(11)属于前者,(8)、(9)、(10)三首则属于后者。
第1首《白雪》作者李穑(1763—1840)是高丽王朝末期的大儒。眼见他祖祖辈辈为之效忠的高丽王朝在以李成桂为代表的新兴势力的侵蚀下如夕阳之西沉、没落,他满心忧伤。“乌云填谷压山”就是他对这种形势的形容。与他同样忠心耿耿于旧王朝的旧日友伴,已风流云散,躲的躲,藏的藏,遭难的遭难,“多情可喜之梅花,何处开放?”表现出他的这种寂寞心情和对故友的怀念。大势所趋,无可如何,他既不愿与带有“反叛”意味的李派势力合作,又缺乏挽救旧王朝的方法,“暮色苍茫空伫立,莫知去处倍凄凉”就是这种处境的写照。
第4首《兴亡》,也是同样的心情。作者元天锡是李成桂的老师,他本可接受李的要求与之合作以图高官厚爵,但他不这样。他孑然孤身地路过高丽故都开城,登上已荒废了的满月台,吟出了高丽王朝“五百年王业,化为牧笛声声哀”的诗句。
第2、3首两首是另一类型。前者(《如何》)是李成桂之子李芳远(1367—1422)(后来成了朝鲜王朝太宗王)所作。为了将高丽硕儒重臣郑梦周拉入他的势力范围,他在宴会上对郑吟唱了此曲,以表心意。但郑断然拒绝这种“共享百年之乐”的劝诱,吟出了这首《此身》(第3首)。由于坚决拒绝合作,他被谋杀于开城善竹桥,演出了一大悲剧。可死千百次,白骨烂为泥,但“为君一片丹心意,长驻永不移。”这种忠忱和坚贞气概数百年来感动了多少士人,从而这首作品也就成了时调中的绝唱与名篇。
对旧王朝的哀挽之情与新势力的政治野心,使这四首时调极富于政治意识和时代特色。下面第6、7、11首则是另一个时期的忠君思想的流露。《悠悠千万里》作者王邦衍曾奉世祖之命逼使被篡夺王位的端宗饮毒药而亡。这是他的违心之举,事后痛苦万分,行至江边,在潺潺流水声中作此时调。“美人已逝”,是指废王端宗。第11首的《深谷》中所说的“美人在彼”,也是象征君王。作者李滉(1501—1570)是朝鲜王朝最大的理学家,这首时调是他的系列时调《陶山十二曲》中的一首,写他即便隐遁于山水之间,仍然心存魏阙,怀念君王。其中的“深谷幽兰”、“映水白云”是景物的描绘,也是他自身志高行洁的人格象征。
第7首《此身》作者成三问(1418—1456)是反对世祖篡位的六大忠臣之一。“白雪满乾坤,惟见长松独青青”象征他不顾自身安危荣辱的坚贞气概。
政治色彩浓厚的另一组作品是爱国时调,即第8、9、10这三首。它们都是针对异族、外敌,有感而发,吟咏其志操的。《朔风》作者金宗瑞(13901453)身为武将,在任咸镜道节制使率兵进击女真的行军途中,作了这首时调,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概。《闲山岛》作者李舜臣(1545—1598)是壬辰抗倭战争的著名海军将领,被认为是朝鲜历史上功高于天的最伟大的爱国将军。闲山岛海战大捷,振奋了全国士气。这首时调作于此处,忧时伤国,情溢于辞,传为爱国名篇。第十首《离别三角山》作者金尚宪(1570—1652)是亲明抗满的著名儒者与官员。朝鲜败于满人,他亦被执,囚于沈阳,三年不屈。满人为他的忠烈所感,放他回国。这是他被押离首都汉城时有感而作的。三角山、汉江,都是汉城附近著名山川。全诗情深意挚,对陷于屈辱中的祖国和本身的不幸命运,发出了痛切的叹息,成为了朝鲜时调中的不朽之作。
朝鲜汉文诗中不乏写爱情的佳作,但时调中的爱情,更以其淳朴、真切、自然而见长。这里所选的六首(第14至19首)有的是青楼才女之作,有的是村巷妇人之歌。《青山里》作者黄真是中宗时期名妓。此诗表面是写景,实际上皆有所指,是为宗臣碧溪守而作。“守”与“水”的朝鲜发音皆为““su”,同音;黄真的妓名是“明月”。作者劝说碧溪守莫匆匆离去,挽留他住下。情意真挚,用辞甚巧,其后传唱于骚人墨客之间,无人不晓。《海东小乐府》载有此时调的汉文译诗:“青山影里碧溪水,容易东流尔莫夸。一到沧海难再见,且留明月映婆娑。”《我何曾》充满相思怨意,因景生情,委婉地责怪心上人的负心,反映出作者身处妓女地位在爱情上的悲凉处境。《空山》、《念郎》的作者安攻英、朴孝宽是19世纪著名的时调作家与唱曲家,两人于1876年合编时调集《歌曲源流》,为保存与发展时调作出了贡献。两人作为男子而细致地描写出了怨女思郎的感情。《空山》因雪夜犬吠而盼望情人归来。《念郎》图借蟋蟀之身而与心上人欢聚。情词皆合妇女身分。《窗外》作者佚名,依内容而推断,似系热恋中的间巷少女所作。浮云月影掠窗而过,她竟以为是心上人来到,匆匆出户迎接,却是种误会,不禁羞涩,天真地感谢夜色为她作了遮掩,恰是一个感情纯真的少女心态。
《窗外》写爱情真切,却含有作者李明汉(1595—1645)念君思国之情。他曾任大提学、吏曹判书等高官要职,坚决反满,也曾被清人所执,囚于沈阳。朝鲜文“nim”(或发为“yim”)类似中国的“君”字,既有“君王”的意思,也可用于表示“郎君”。作者借爱情以表现对故国与君王的怀念,它本身也成为了一首美妙的情歌。著名才子申紫霞曾将它译为七绝:“魂梦相寻屐齿轻,铁门石路亦应平。原来梦径无行迹,伊不知侬恨一生。”
像在汉文诗中一样,朝鲜文人也借时调以脉物寄情,高丽末期忠臣成汝完的《早种晚开》(第5首)借咏菊而歌颂高风亮节,尹善道(1587—1671)的《花暖而开》(第12首)借松而赞扬坚贞。金寿长(1682—?)的《春雨》(第13首)则咏雨而寄托闲情逸志。
第20至24首,全是写湖山幽意、离尘忘世的隐遁之作。或坐落叶而赏月饮酒(第20首《莫铺草垫》),或戴笠披蓑而学田夫渔翁(第22首《顶笠》、第23首《唤童子》),或借雨丝白雾而歆羡艄公、白鸥的悠闲(第5首《池塘》),或在雪夜而友明月(第24首《山村》)。作品既没有富丽堂皇的黄金屋,也没有功名利禄的追求,是文人士大夫倦于官场逢迎、畏于宦海风波而以田园为安乐窝的寄情托意之作。这类时调在朝鲜诗歌史上,形成一种被称之为“江湖文学”的作品群,也是时调中的一大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