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从张家湾到榆镇原本是一条泥石路,修成青石路,还是十几年前的事。然而就在年冬回家的时候,母亲说青石路也要拆了,据说村里要在那里盖茶叶厂。陡然间心里失落落的,走了十几年的路,甚至在心里都已经熟悉了它的纹路、它的气息,这一动土,就相当于将这条路上的回忆和印记,都要连根拔起了。
榆镇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在榆镇西侧,有一片榆林。每到开春,深深浅浅的紫色花朵开满林间,煞是好看。偶有些孩童跑到林子里偷摘花果,看园子的工作人员大抵是要发脾气的。据说发起脾气来相当凶,而我们张家湾的伙伴多半没见过,原因则是在青石路的旁边长着一棵野生的榆树。这棵榆树不知是受了天地间什么造化,竟生得比榆林里的所有树木都高大。
我就是在这棵榆树底下玩到大的。
离榆树不远,大约两百米,有一家杂货店,是玲娟家开的。小时候总喜欢约三五伙伴跑到榆树下玩耍,玲娟就从家里偷些水果糖或者花生给我们吃。我们或爬到榆树的枝杈上,看谁爬得高,总要到树枝细得不能承受人的重量方止。为此,虎牙吃了不少苦头,他有一次从树梢上栽了下来,好在屁股朝下,结结实实地坐在泥土上,痛得哇哇大哭,我们一时受了惊吓,也跟着哇哇大哭。
从那以后,虎牙就不大跟我们玩了。我们时常能听到虎牙妈用尖厉的嗓音吼道:“张大虎,你再敢爬树打断你的狗腿!”因为虎牙成了村里家长们的反面教材,我们也不太敢爬树了,便改掏蚂蚁洞。
那时候还是泥土路,地上长着不少杂草,蚂蚁洞稀稀疏疏地分布在草丛里或石缝中。我们用零花钱从玲娟家的杂货店买来棒棒冰,吃完之后将塑料包装布扔掉,捉蚂蚁放进去。那是长圆柱形的容器,上下两截,拿在手里软绵绵的。我们趴在草丛里用手将密密麻麻的小蚂蚁钳着,塞进塑料容器里,比赛看谁捉得快。一般小半个晌午,就能装满了,看着细细的容器里挤满了黑色的蚂蚁,彼此摩肩接踵动弹不得,别有一番意趣。
有时候我们会挖个洞,将蚂蚁连同塑料容器埋进土里,隔一天再来看,都已经死了。或者找个树枝架着,划一根火柴,将蚂蚁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焦臭的气味传出老远。有时候玲娟的妈妈也会出门骂几句,但大多是不骂的。
未过几年,到了上学的年龄。去学校也是要经过这条路的。那时候学校里的学生不多,只有左右两间教室,一、三年级在一起上课,二、四年级共用一个教室。语文老师是一个满脸胡须的人,生得很是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让我们非常畏惧。他却不姓张,据说是从柳家畈分配过来的。柳老师倒不是真的威严,对我极好。唯独一件,便是课外作业必须按时完成。每到早上早读的时候,柳老师拿着一把木尺就开始检查作业了,谁要是没有完成,总是要挨打的。
虎牙是挨打最多的。他比我大两届,我读一年级时,他读三年级,正好在一个教室。每天早上,柳老师硕大的身躯刚刚踱进教室,虎牙读书的声音就从八十分贝直接变成声如蚊蝇了。虎牙总是贪玩,每天下课后在榆树下玩到天黑才回家,回去后还要帮父母做家务,作业不大有时间做的。
我们班上大概只有玲娟没有挨过柳老师的木尺。我也曾被柳老师打过一次,那时候的我已经读四年级了。记得那天柳老师布置我们回家写一篇作文,我的作文水平一向很好,作文经常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当作范文来读,学校的黑板报、墙报也多有我的作品。听到又要写作文,我便想别出心裁,写出别人未曾写过的文章。
走到榆树下时,看见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鸟窝,还能听见幼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想着去看看幼鸟长什么样子,要是写进作文里可能又会被柳老师夸奖一番。
榆树年深日久,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毛毛虫的栖息地,树枝上到处都是毛虫灰,我刚从树上下来,就觉得浑身奇痒难忍,疼痛至极。我卷起袖子一看,手臂上、腿上、肚皮上都是黑色的、细细的毛虫灰。
回家后母亲烧热水给我洗澡,洗了半个小时还没洗净,母亲便一边用毛巾给我搓身子一边呵斥我,忙活了一晚上才将身上的毛虫灰洗净。作文自然是没有写了,第二天早上柳老师检查作业时在我手心上打了三下。我感觉到柳老师打我的时候比打别人轻,但还是很痛,这次挨打让我刻骨铭心。
可惜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柳老师由于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镇里的中心小学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那张威严的脸了。
就在柳老师调走后不久,张家湾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打伞是出不了门的,我们上学的时候多是由家长带着,书包反背在胸前,包在雨衣里,走着去上学。这样走了两个多星期,那条路被大雨冲塌了,整块整块的泥土陷入泥田,整条路千疮百孔,基本上不能走了。那几天,学校被迫停了课。
等到大雨终于消停,村委会的张书记开始对此事重视起来,他动员村里的人拿着锄头铁锹,用了将近十天,终于把这条路修成了如今的样子,整条路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游向未知的远方。榆树还在,可惜的是再也不能捉蚂蚁了。早些年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庞大的蚂蚁王国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青石板路的铺设而无家可归被迫拆迁了,然而,我终究是不知道了。
上了初中之后,由于是在榆镇读的,这条路由原来的一天一走变成了一个星期走一次;上了高中,又变成了一个月走一次;等上了大学,村里也早通了公路,这条路基本荒废,不大有人走了。
然而年中岁尾,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仍喜欢一个人沐着晚风,踩在青石板上,慢慢地走,就像踩在每一个音符上,回想着儿时的快乐,成长的变迁。等到月上枝头,星汉流霜,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才悠悠地往回走。
然而,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2012年夏天回家的时候,那棵榆树越来越无精打采,母亲说榆树生多了蛀虫,没有人除虫,终于被凿空了,想到榆树寿命不永,我心里竟像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一样难过。年底回来参加虎牙和玲娟的婚礼,老榆树就不在了。
第二年玲娟生了个儿子,偶尔也会给小孩讲那棵榆树的故事,然而大多数的时候都忙于生计,抛却了这段回忆。于是我想,待自己以后结婚生子了,定要好好跟孩子唠叨唠叨这条路、这棵树,还有这条路上的美好时光。
去年年底,我终于牵手人生伴侣,当我带着女友回家看望父亲母亲的时候,她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条让我念念不忘的青石板路。然而母亲却告诉我,即将要建茶厂,等过了年,这条路也要拆除了。
玲娟的父母重新建了新房子,那间当作杂货店的屋子一直闲置,风吹日晒,逐渐破败不堪。当年修路的张书记也已到了垂暮之年,没有力气管这些事情了。我自以为是地想,老书记定然是不同意拆除这条路的。想到这些,不知怎的,心里竟很不是滋味。第二天一早,母亲在厨房里忙活,女友还在房间里熟睡,我起了个大早,自个儿走到了村头。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就像镀了一层金。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我走在青石板路上,抚摸着岁月里的刻痕,不由得想,这条路,是不是永远也没有办法走到尽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