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游金山记
陆游
二十六日。五鼓发船。是日,舟人始伐鼓。遂游金山,登玉鉴堂、妙高台,皆穷极壮丽,非昔比。玉鉴盖取苏仪甫诗云:“僧于玉鉴光中住,客踏金鳌背上行。”仪甫果终于翰苑,当时以为诗谶。新作山门亦甚雄,翟耆年伯寿篆额。然门乃不可泊舟,凡至寺中者,皆由雄跨阁。长老宝印言:“旧额仁宗皇帝御飞白,张之,则风波汹涌,蛟鼍出没,遂藏之寺阁,今不复存矣。”印住山近十年,兴造皆其力。寺有西塔,本曾子宣丞相用西府俸所建,以荐其先者。政和中,寺为神霄宫,道士乃去塔上相轮而屋之,谓之郁罗霄台。至是五十余年,印始复为塔,且增饰之,工尚未毕。山绝顶有吞海亭,取气吞巨海之意,登望尤胜。每北使来聘,例延至此亭烹茶。金山与焦山相望,皆名蓝,每争雄长。焦山旧有吸江亭,最为佳处,故此名吞海以胜之,可笑也。夜,风水薄船,鞺鞳有声。
二十八日。夙兴,观日出,江中水天皆赤,真伟观也。因登雄跨阁,观二岛,左曰鹘山,旧传有栖鹘,今无有;右曰云根岛,皆特起不附山,俗谓之郭璞墓。奉使全国起居郎范至能至山,遣人相招食于玉鉴堂。至能名成大,圣政所同官,相别八年,今借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观侍读,为全国祈请使云。午间,过瓜洲,江平如镜。舟中望金山,楼观重复,尤为巨丽。中流风雷大作,电影腾掣止在江面,去舟才丈余,急系缆。俄而开霁,遂至瓜洲。
《游金山记》是陆游《入蜀记》中的一则。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陆游由故乡浙江山阴(今绍兴市)赴夔州(今四川奉节县)通判任,自闰五月十八日启行,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作者用日记形式,记述了由南运河折入长江到达夔州的全部航行过程,编为一书,名为《入蜀记》。这里选的是六月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游览金山的日记。
作者先交代游金山玉鉴堂的时间以及堂名的由来,并引述有关诗句加以说明,衬写出金山的壮丽景貌。随意拈取,融切无痕。在叙及金山寺山门篆额时,记述了金山寺长老宝印的一段话:“旧额仁宗皇帝御飞白,张之,则风波汹涌,蛟鼍出没,遂藏之寺阁,今不复存矣。”宋仁宗确实酷爱书法,擅长飞白书,他可能为金山寺写过匾额,至于张挂后会引来风波蛟龙的兴起,显然是为神化皇帝编造的。作者在游览中,喜欢考证,对金山寺二塔,他考证为徽宗时宰相曾布所建。政和年间(1111—1118),道教盛行,金山寺改为神霄宫,塔上华盖被拆去,加上屋顶,称为郁罗霄台。五十多年后,金山寺长老宝印再改建为塔。从二塔的改建和再建,反映了岁月的迁移,时代的变换,寓含有无限沧桑之感。《四库全书总目》于《入蜀记》提要中说:“(陆)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同时又指出:“其他搜寻金石,引据诗文以考证地理者,尤不可殚数,非他家行记徒留连风景,记载琐屑者比也。”游金山记充分显示了这些特色,四库馆臣贬斥”留连风景,记载琐屑”之说,看来有偏颇之处,描绘人文景观,考其源流,正是游记所不应欠缺的部分。
二十八日观日出及舟中回望金山等景象的描绘,是这篇游记中最美的一段文字。他用“观日出,江中水天皆赤,真伟观也”之句,刻画了金山观日出的景色和感情,文字简洁,“江中水天皆赤”六字,真实而又传神地描写了江上日出水天红成一片的奇伟景象。金山寺观以雄丽著称,人们的游赏只限于较近的距离,而离开金山,在江中舟上远望金山,由于距离的变化,金山以全貌得以展现,山木的葱茏峻峭,楼观的重映叠现,加上浩渺的江水衬映,景色更为壮丽奇美。结尾的一段文字写波涛突起的景象:“中流风雷大作,电影腾掣止在江面,去舟才丈余,急系缆。”这与前面的“江平如镜”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江中风雷忽起,波翻浪涌,闪电如金蛇狂舞于江面之上,穿射于舟船周围,景象奇特,令人目眩心惊。
游金山记一文,既有古迹的考订,诗文的引据,又有生动的景色描绘,前者翔实可信,后者形象鲜明,足称“工文”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