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宗泰:游茶山记
顾宗泰
茶山于邓尉诸山中最小,亦最僻。自铁山折而行,至山,高不数仞,广不三十步,若培塿然。山皆石,立者、仆者、侧者、平者、偃而跪者、高而突者,委邃盘郁,咫尺异势。以其濒于湖,又得回揽诸峰,遂为登陟之胜。有亭焉,陵石而立。北望铜井,地渐高。此山如箕,卷舌以出,众山络其背。梅花时,花聚众山凹,千岩万壑,坐而收之,攒蹙繁英,莫得隐遁。白云空濛,可以望而不可以穷。南去太湖,若在足下。七十二峰,青螺隐跃,小峰六,浮于湖,若案若几。有风飒然,则银波荡空,杳然万顷,滉瀁浩渺,尽入无际。昔明李流芳欲买山建阁,为之图,且为诗与记,终不果。本朝张氏建之。今亦圯矣。
噫!以兹山之胜置之城邑,则遨游者将争奇夸异以为美。今僻处山之西,又无好事之士为之铲削经营,其兹山之不遇欤?孰使予流连于湖山杳霭间,不以僻而遗者,非兹山也欤?
世间的事物,有巨大崇高之美,有小巧玲珑之美,顾宗泰笔下的茶山就以小巧取胜。茶山是江苏吴县光福镇的一座小山,和盛产梅花的邓尉山相近。它小得象培塿,没有几仞高,不到三十步宽,并且非常偏僻,必须绕过铁山才能走到。这样的山,恐怕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山上都是石头,就有些奇了。然而奇的并不是“山皆石”,而在于这些石头的千姿百态,引人入胜。你看,这些石头有站着的,有仆倒的,有侧着的,有平躺着的,有的仰卧着,有的跪着,还有的高高矗立,出类超群。给人的感觉迂远曲折,莫测幽深,造成了“咫尺异势”。把石当作人来描绘,就把这偏僻的小山写活了。行文象一组旋转的电影镜头,由于作者来个欲扬先抑,先有些单调,至此豁然开朗。令人揽奇收胜,仿佛武陵渔父,进入桃花源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而茶山却是有水则灵。不仅奇石众多,又与湖相接。山虽小,却可以环观诸峰。 山水相依,诸山并秀。茶山的外貌到此已勾画出来。
画面向前推近,奇石之中,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亭子,往北边可以望到铜井山。写亭子不是闲笔,而是点出人,与后文相应。山若无人,则空有其美;人若无山,则无美可赏。茶山不以小见奇,不以僻见奇,也不仅以石见奇,原来此山有更奇之处。“此山如箕,卷舌以出”,就象众山伸出的舌头。上文以人写石,这里以舌比山,活中尤活,更见奇中有奇。这舌头似的茶山,吐英收艳,令人叹为观止。梅花一开,彩色的画也就作成了。因为梅花不常开,这色彩就是虚的,而云的白色却是实的。白云迷茫一片,把太湖连接起来,造成太湖象在脚下的幻觉。山色如黛,倒映湖中,比作青螺,贴切之极。湖光山色,螺浮水中,这是静中之动景。飒然风起,就只见一片汹涌澎湃的白浪,湖和山融为一体了,滉瀁浩渺,无边无际。在这风景佳胜之地,明朝万历年间,山水旅游作家李流芳曾想“买山建阁,为之图,且为诗与记”,可是未能如愿。后来,清代有个姓张的人在这里建起了亭阁,可是已经圯毁了。当作者追忆这段历史时,内心有一种凄然之感,为茶山未能得到很好开发经营而深感叹婉。所以文章最后一段,趁势生发议论,认为象茶山这样的胜景如在城市之中,必然受到游览者的誉美,以争相夸赞其奇异之景为荣。可是,不幸的很,这痤小小的茶山既地处偏僻,又无好事知赏之士去经营整理。作者写到这里,既为茶山的“不遇”而婉惜,也为自己发现茶山之美而欣慰,但他不直说,而是说:“孰使予流连于湖山杳霭间,不以僻而遗者,非兹山也欤?”这样写就包含着人与山的双向交流,山惹人爱,人亦爱山;山遇知音,人亦以山为友。这不仅表现出深沉的山水审美观念,而且是借山写人,以山的遇和不遇,写人的生活遭遇,因而其意蕴是极为深厚的。
本文写山的小和僻,惜墨如金,写山的奇石奇貌,泼墨如注,全由情之所爱进行安排,文中先写山后写湖,最后湖山并写,有分有合,时放时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仅就色彩言,有暗色的石,有白色的云,有青色的峰,有银色的波。这哪里是山?是山,又何小之有?何僻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