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吉:净海赞
洪亮吉
未至三台数里,有水焉,广阔可五百步,深至无底。有岛屿,无委输。不生一物,不染一尘,投以巨细,顷刻必漂流上岸。土人称为西方净海,译名赛尔漠卓尔是也。余自乌鲁木齐以来,盥沐久废,又欲休马力,日步行半程,足亦茧栗。骤聆此名,殊愧尘垢。爰税驾路侧,餐白雪以洗心,藉行潦而盥手,然后进焉。则见百树之叶,随云外驰;四山之禽擘霰东迈,若有所避,不容稍迟,心始异之。及抵其境,则西南北三面,尽皆雪山。中波外沙,俨欲分界。流既百折,绿若再染;怪石林立,颓峰斂容。晷刻已移,心形并澈。归途则又值仲夏上旬,凉风萧萧,弦月欲落,携此枕簟,坐卧岸侧,不复就舍馆矣。山寡别木,惟松之竦而上者;岸乏杂草,惟茎之翠而圆者。块坐无事,因历数宇内灵川秀壑笠屐所至者,或同兹幽奇,实逊此邃洁。诚西来之异境,世外之灵壤,爰为之赞曰:
云分电擘,山空月华。中有绿海,旁周素沙。奇峰倒影,幽草舒芽。时飘远磬,时堕空花。百步之外,灵禽不栖。十里以内,惊坐讵飞。赤日纵炙,元霜不堕。庶几成连,抱琴来过。
“赞”是一种文体,多用韵文写成以赞扬某人或某事。洪亮吉这篇《净海赞》则亦韵亦散,以生动优美的文笔描绘了被誉为“西方净海”的赛尔漠淖尔的独特景致。读来令人心驰神往。
洪亮吉在文中致力于表现净海的“邃洁”,藉此和游历过的灵川秀壑作对比,从而更突出净海之“净”。文章开首便描绘了净海的广阔深沉、清澈无比,“不生一物,不染一尘,投以巨细,顷刻便漂流上岸”,似乎容不得半点尘滓,如此洁净之“海”,怎不令人向往?但是洪亮吉不敢贸然进入,因为他长途跋涉,游历奔波,已多日无暇盥洗。这次闻说净海,顿时“殊愧尘垢”,只得“餐白雪以洗心,藉行潦而盥手”,先洁身而后步入净海域内。进去之后,但见蓝天白云、青枝翠叶、绿海素沙,均纤尘不染;珍禽异兽,飞驰高攀,若有灵性。如此洁净之境,真叫人惊诧不已。
苏轼曾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洪亮吉恰恰相反,他是抵达其境之后,方才一识净海的。原来,净海三面为雪山环抱,晶莹剔透的雪珠滚落下来,“集小流而成江河”,终至汇成这广阔可五百步的净海,难怪如此空灵纯洁!净海曲折萦回,深不可测,四周怪石奇峰倒映于凝碧聚翠的水中,形成另一个幽森诡谲的世界,令岸上之人可望而不可及。无怪乎洪亮吉将其归结于一个字——“邃”。净海既“邃”且“洁”,的确称得上“西来之异境,世外之灵壤”。山上岸边,唯有劲松幽草,别无它物。怨不得他要抱琴吟诵,携枕带簟,坐卧岸侧,露宿不归了。净海委实纯净无瑕,故而游览过后会感到“心形并澈”,身心世界完全融入美的境界。洪亮吉在此大有“表里俱澄澈”之感和“妙处难与君说”之悦。
《净海赞》非但描情绘景出神入化,而且在行文中还造成一种音乐美,令人百读不厌。全文以四字句为主,其间又穿插了六字句、三字句及其它长短不定的杂言句式,从而使文章错落有致,兼具整饬美和参差美。文中于设词造句也十分讲究,字字句句几经锤炼却丝毫不落斧凿之迹。尤其出色的是一连串对仗句,显得既工整又漂亮,比如“百树之叶,随云外驰;四山之禽,擘霰东迈”;又云“流既百折,绿若再染。怪石林立,颓峰欽容。晷刻已移,心形并澈”;再如“山寡别木,惟松之竦而上者;岸乏杂草,惟茎之翠而圆者”,这些优美的语句将文章所要描绘的景致衬托得愈发诱人,从而产生了无限的感染力。文章最后“赞”这一部分相当于《离骚》后面的“乱”,是这种文体的固有格式,它将前文所描绘的景色作一精炼的概括。虽然同写一物,但诗是诗,文是文,各具特色,互相补充,完美地表现了净海的迷人风姿,令人玩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