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翩翩，令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村。

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引驾行》

柳永终于要离开东京汴梁了。从二十岁开始，二十二年间，四次科考把他从一个英姿勃发的青春少年折磨成一个生无可恋的落破中年人。

然后，柳永开始了他的漫游之旅。秋雨将止，天空出现一道彩虹。傍晚，长长堤岸边的枯柳上传来凄切的蝉鸣声。离开了京都城门，引动了黯然销魂的情怀，秋风中，一叶孤舟在水面上轻轻飘动。忧伤地看见，那飘荡的饰着和鼍的孤舟，如翩翩轻疾的飞鸟，隐约中驶入大河。忍心地回头，看见佳人越来越远，想再看一眼高城深池上的佳人，可惜已被烟雾缭绕的村落所隔阻。

多少次，秦楼、谢阁的意外相逢，永昼连宵地在一起，不忍离去。谁曾想到，昔日里，佳人以千金笑容相赠，以百琲歌声相酬，到如今，全都被轻易地辜负了。看南方，一派萧条冷落的景象，想念春秋吴越故地如今在哪里？独自一个人历经千山万水，向着天涯而去。

晚天萧索，断篷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双声子》

这一次，他从汴京出发，经汴河东下至江淮一带，再向南到镇江、苏州、杭州，随着他的愈走愈远，他的内心因科考失意、丧父失偶以及羁旅生涯而引发的伤感情绪，也愈见浓郁、纠结。到达苏州游姑苏台时，他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双声子》。

黄昏萧条冷落，行踪漂泊不定，乘兴划着兰木船浆向东游。苏州、常州、湖州的风景从眼前缓缓而过。那吴县姑苏山上的姑苏台，在云雾刚刚消散的傍晚显得格外零落荒芜。吴王夫差曾建都的苏州，那美人路经的采香径已不见踪影，只有荒山满目。曾经的繁华之地，已悄无人烟，只听见呦呦的麋鹿鸣叫声。繁华似锦的姑苏台榭成了野鹿出没之所。

想当年，吴王夫差白白地在这里为图谋霸王之业，运筹帷幄，征战无休。在如画的江山中，在似云涛的烟浪里，仿佛看见范蠡携西施，驾扁舟泛游五湖。考查史书典籍，嗟叹徒然记载了多少昔日杰出不凡的英雄人物，全都成为前代遗留下来的永久颓伤，仿佛这傍晚西斜的太阳照在广大而辽阔的荒野上，一样让人凭吊、令人惆怅。

山河依旧，人事全非，只有那激流勇退的范蠡，在越国胜利之后，随即驾扁舟逍遥于五湖的明智之举，使人至今仍十分叹服。怀古幽思中既有称雄争霸、征战厮杀的激动人心，又有儿女情长、风雅飘逸的遐想连翩。在这样的历史反思之中，功名、利禄，一切都被淡化了，当然柳永心头的坎坷不平也随之消解了。

“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这样富有悲情、苍茫开阔的画面，令人回味、浩叹。与柳永很多婉约柔丽的艳情词相比，这样的意境、笔力显出了他心底的英雄事功情结和历史感。原来，他并不是那样肤浅庸俗的市井词人，他仍有一个出身儒学世家的读书人、一个士子的精英意识。

才情俊茂、风流倜傥的柳永之所以没有被历史看轻和遗忘，正是因为他还有这样的一面。项安世《平斋杂说》说他的“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寄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

苎萝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正恁朝欢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来。

捧心调态军前死，罗绮旋变尘埃。至今想，怨魂无主尚徘徊。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西施》

这首词也应是在吴越漫游时所作。

苎萝村女儿名叫西施，本名施夷光，一般称其为西施。春秋末期出生于浙江诸暨。她天生丽质，是美的化身。“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中的“沉鱼”，讲的是西施在河边浣纱时，清澈的河水映照她浣纱时的美貌风姿，令鱼儿看见她的倒影都忘记了游水，渐渐地沉到河底。从此，西施美貌便以“沉鱼”流传开来。

西施的美艳世间难比，越王派范蠡将她从民间搜罗来后，送到了吴国。将她的美色用于讨吴王夫差的欢心。西施在后宫里依仗吴王夫差的宠爱，使尽手段使吴国君臣心生猜疑。正当吴王与西施在灵岩山成天饮酒作乐，不能自拔之时，江上的越兵早已来犯。沉溺于美色享乐的吴王夫差随即国灭身死。

捧胸作态的西施，在吴亡之时却被越夫人沉江而死，身穿绮罗的美女旋即变为飞扬的尘埃。料想至今，冤屈而死的无主鬼魂，还夜夜在姑苏城外徘徊吧。旧时月亮空照着早已荒芜的姑苏台。

“怨魂无主尚徘徊。”柳永在这首词里咏西施，最后选择了悲剧结局。是啊，西施万万没想到，就在越军攻入吴王行宫复国大业成功之时，自己却被因妒忌而一心想除掉她的越夫人沉袋屈死。原来，越夫人曾经问勾践：“大王，有朝一日灭了吴国，你该如何封赏西施呢？”勾践想也没想就顺口说道：“西施复国有功，寡人要封她为越国最大的夫人。”一股妒意涌上越夫人的心头，西施在劫难逃。临到沉河之前，西施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越夫人隔着麻袋问：“西施，你要看看天吗？”西施就这样绝望且倔强地回答道：“越国的天和吴国的天，是一模一样的，我不要看！”

西施，一个弱女子，为了越国远离家乡父母，在吴宫深锁十四年，以致牺牲了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和爱情。最后，在复国之际，没死在吴国人手里，反被她深爱着的故国之人除掉。那冤屈而死的柔弱鬼魂，怎不在姑苏城外夜夜地徘徊呢？苏州的老百姓没有把西施忘掉，在她死的地方建造了“袋沉桥”。然而这样兔死狗烹的悲剧结局令人叹息。

柳永在《双声子·晚天萧索》中的浪漫结局让人感到几许安慰：西施没有死，范蠡大夫一叶扁舟载着她涉三江、入五湖，双双隐居于水天苍茫处、世外桃花源，笑看天边浮云和缤纷落花，厮守百年。

古繁华茂苑，是当日、帝王州。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曾美诗流。寻幽。近香径处，聚莲娃钓叟簇汀洲。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

凝旒。乃眷东南，思共理、命贤侯。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鳌头。况虚位久，遇名都胜景阻淹留。赢得兰堂酝酒，画船携妓欢游。

——《木兰花慢》

这是一首投献酬和的赠词，投献对象应是时任苏州的太守吕溱。柳永赞美这位苏州地方官“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称道他“赢得兰堂酝酒，画船携妓欢游”的优游生活，从中可以感知北宋时期官场的风气和时尚。

苏州自古繁华，是当时春秋吴国都府。多少诗词赞美那里的风土人物。探幽寻胜时，发现距西施采香径不远处的汀洲，聚集和簇拥着采莲女和渔翁。晴空万里的太湖浩渺练洁，绿水岸边有万家朱楼。

帝王为此眷顾东南之地，思考任命贤德的君侯治理苏州。特意空着苏州太守一职，就是为了赐予独占鳌头的贤才，大人您继承了时任苏州刺史刘禹锡、白居易的文章和仁爱，施政优厚宽和，却被这名都胜景一再挽留，赢得了美酒佳酿和携歌伎画船泛湖的欢娱。

柳永称赞时任苏州太守的吕溱有刘禹锡、白居易的诗才和仁爱，施政宽和，风流儒雅，对太守的德才和政绩给予了很高的颂扬。不幸的是，吕溱因“躬勤政事，为两浙第一”积劳成疾，到任不久即辞世西归。

柳永词中留下的“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成为古人赞美苏州景观的佳句。

事实上，柳永一生迷恋吴侬软语、草长莺飞的江南，曾经多次来到苏州。后来他到晚年还来过一次，这次写了一首词：

全吴嘉会古风流。渭南往岁忆来游。西子方来、越相功成去，千里沧江一叶舟。

至今无限盈盈者，尽来拾翠芳洲。最是簇簇寒村，遥认南朝路、晚烟收。三两人家古渡头。

——《瑞鹧鸪》

西施和范蠡的爱情传说，与芳洲翠绿、寒竹晚烟、古渡人家等一幅幅美丽的江南画面糅合在一起，就是柳永记忆中的江南。

三吴嘉好都会，苏州自古风流。全吴嘉会，指的就是苏州，唐朝以后，就俗称平江府为吴会。渭南，泛指渭水以南。他回忆往年在渭南的长安时曾到此一游。西子，指的是吴越美女西施。越相，即范蠡。这里盛传着当年范蠡送西施入吴时，相约将来灭吴功成之后，一起驾扁舟泛游五湖的美好传说。柳永厌倦了名利的追逐，生出了扁舟一叶，归隐五湖的想法。想来，他是期盼着与一个意中的佳人，一同在苏州老去的吧。这一片山清水秀的灵地，倒确是宜于终老的。

“盈盈者”，是指仪态美好的年轻女子。至今仍有无数的美好女子都来此芳草丛生的小洲春游嬉戏，拾取翠鸟羽毛巧做首饰。最令人心醉的是，在傍晚的雾霭消散后，眺望江南如画的景色，渐渐辨认出那一丛丛竹林处、那古老渡口边的三两户人家。

柳永的词笔白描了一卷关于苏州郊野渡头图景。江心洲上，踏青游玩的妙龄女子盈盈欢笑。簇簇村庄，落落野花，袅袅炊烟染碧空，古道阡陌，夕阳芳草正迷离。古渡头边，三两人家，白墙黛瓦，竹影倾斜。暮色收紧了，鸡鸭归笼，几声犬吠，几粒星光……

宋代苏州的小村落，从清晨到黄昏都是这样美好而略微惆怅的意境，一种淡淡的古典的、晚烟气息。像是宋元文人的一幅淡墨写意，温情而苍朴，余韵袅袅。一个城市的历史，便是这个城市的性格。烽烟荡尽，仍然是这个如画如故的江南；荣辱沉浮，依旧是这个绿杨深浅的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