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酬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陶渊明集》
这篇所谓“传”,实际是作者抒述自己志趣的小品。林云铭《古文析义》,谓赞末“无怀”、“葛天”二句,“暗寓不仕宋意”,吴楚材《古文观止》谓“刘裕移晋祚,耻不复仕,号五柳先生,此传乃自述其生平”。刘裕之篡晋为宋,在永初元年(420),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采林、吴之说,因而假定为渊明五十六岁前后之作。渊明的贫困,也至晚年而益甚。
全文共用了九个“不”字,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以为“不”字为一篇眼目。既然称为“传”,岂有不知自己为何许人,不详其姓氏籍贯之理?现在这样写,“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说得也对。总之是对世俗势利的一种蔑视。文中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即《庄子·外物》的“得意而忘言”之意。
其次,文中的“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云云,推测渊明的原意,大概以此表白自己无意于仕进,不以得失为怀,因而希望人家不要推荐劝诱,最后的无怀、葛天之民,便是“帝力于我何有哉”之意。但张廷玉《澄怀园语》卷一说:“余二十岁时读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以为此后人代作,非先生手笔也。盖篇中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诸语,大有痕迹,恐天怀旷逸者不为此等语也。此虽少年狂肆之谈,迄今思之,亦未必全非。”也确实是“未必全非”。因为不慕荣利、不忧贫贱这一类志趣,即使产生于其他文士,也是被人看作清高雅洁的,如今由陶渊明自己来说,反而成为标榜,率真还得有一个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