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古别离二首》原文与赏析
李端
水国叶黄时,洞庭霜落夜。
行舟闻商贾,宿在枫林下。
此地送君还,茫茫似梦间。
后期知几日,前路转多山。
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
天晴见海樯,月落闻津鼓。
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
清宵歌一曲,白首对汀洲。
与君桂阳别,令君岳阳待。
后事忽差池,前期日空在。
木落雁嗷嗷,洞庭波浪高。
远山云似盖,极浦树如毫。
朝发能几里,暮来风又起。
如何两处愁,皆在孤舟里。
昨夜天月明,长川寒且清。
菊花开欲尽,荠菜泊来生。
下江帆势速,五两遥相逐。
欲问去时人,知投何处宿。
空令猿啸时,泣对湘潭竹。
明人杨慎《升庵诗话》卷五曰:“此诗(李)端集不载,古乐府有之,然题曰二首,非也,本一首耳。”他说的“古乐府”,当指《乐府诗集》,该书第七十一卷《杂曲歌辞》十一收录了这两首诗,后来《全唐诗》也作两首收入。我们认为应作两首,即从“水国叶黄时”到“白首对汀洲”为第一首,从“与君桂阳别”到“泣对湘潭竹”为第二首。这两首诗以洞庭、湘水一带为描写背景,并用娥皇、女英的典故,很可能受到《楚辞·九歌》中《湘君》、《湘夫人》的启发和影响,第一首语气较为谐婉,似为女子口吻,第二首“令君”云云,当系男子语气;两首诗情、景均多相近,若合作一首,显然语意重复、文字拖沓,如析为两首,则声情摇曳,曲尽其妙,大得民歌意趣。
郭茂倩《乐府诗集》的《古别离》题辞说: “《楚辞》曰:‘悲莫悲兮生别离。’《古诗》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里余,各在天一涯。’后苏武使匈奴,李陵与之诗曰:‘良时不可再,离别在须臾。’故后人拟之为古别离。”由“题辞”及《古别离》题下所录各诗看,此题都是写男女离别相思的悲苦之辞,李端的这两首当然也不例外。
这两首诗的本事已不可确考,不过,我们仍能从诗中的具体描写和李端生平行迹,约略窥其端倪。诗的第一首从洞庭分别写起,写到他经“巫峡”而入川,第二首由“下江”(顺江而下)回到洞庭,诗虽惝恍迷离,线索还是大致可以寻绎的。再就李端生平言之,他是大历间中进士,任校书郎,在长安与钱起等人相倡和,《旧唐书》云:“端自校书郎移疾江南,授杭州司马而卒。”又据今人傅璇琮考证,李端曾赴东川幕(参傅著《唐代诗人丛考·李端考》),据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测,端“移疾江南”时,曾在洞庭湖一带住过,并在这里有过一段感情遇合,后端由这里赴东川时,与此女分别,待他从川中归来时,意中人已不知去向,李端感而赋诗二章,这样说。“虽不中,不远矣。”
第一首为女子相思之辞。全诗十六句,共分四层,每四句一层。
第一层交代时间、地点。“水国叶黄时,洞庭霜落夜。行舟闻商贾,宿在枫林下。”在一个满目黄叶的季节,洞庭湖上霜落之夜,女主人公与情人同舟而行,途中听到商贾的声音,二人在枫林之下住宿。这四句显系秋景,我国文人本有悲秋的传统心态,秋天里逢离别,无异雪上加霜。自然为下一层送别作了很好的铺垫。
“此地送君还,茫茫似梦间。后期知几日,前路转多山。”将情人送走之后,女主人公神思恍惚,宛如梦中,虽然约定了今后相会的日期,但这“后期”实在难以预料,而意中人前去蜀中,路上却是崎岖难行,此处写“她”离别时的痛苦、对后期的耽忧,对“他”的关心之情,极为深切动人,如梦如醉,纯以白描手法行之。如果说上一层以景胜,此层则以情胜。
第三层抒写别后相思之苦。“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天晴见海樯,月落闻津鼓。” “巫峡”两句写心随人去,“巫峡”指李端赴川途中所经之地,端有一首《巫山高》诗,名震当时(事详《古今诗话》 《宋诗话辑佚》本),湘浦,女主人公所留之地。这两句说巫峡与湘浦,虽然水路相通,但路途遥远,相见非易,暗用“巫山云雨”事,取其原义,言我虽愿为巫山云雨,长随君畔而不可得,意极凄婉。“天晴”二句写思妇伫望痴等苦况,“天晴”,“月落”,言日夜盼望,“海樯”、“津鼓”,为女主人公所留意,表明“他”将从水路归来,故“望”、“听”都是盼远人早日回来。
“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清宵歌一曲,白首对汀洲”。这一层收束全诗,归结到眼前情景,可见前三层均为追怀往事。言“人老”、“白首”,说明等候太久,“清宵”所“歌”,不外离别相思,亦即前三层的内容。
第二首是男子回答之辞。观“朝发能几里(用“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之典)和“下江帆势速”,知此首作于李端由川返湘时。全诗分三层,前八句为第一层,中十句为第二层,后四句为第三层。其特点是处处呼应前诗又处处加重笔墨。
第一层的“与君桂阳别”四句,呼应前首“此地”四句,桂阳,今湖南郴州,当时二人分手之地。前首曰“后期”、“前路”,此首曰“后事”、“前期”,细针密线,反复强调二人临别时有约在先,而由于种种原因,致使“后事忽差池”,诗人未践前盟,责任在己方,遂酿成悲剧。“木落雁嗷嗷”四句所写景物,与前首开头“水国”二句境界相近又加以浓墨重彩,并且均脱胎于《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李诗笔意较《楚辞》更为凄苦。
第二层叙述归途中情景。“朝发能几里,暮来风又起。”诗人思归心切,嫌船行得太慢,故下文直接道出相思,“如何两处愁,皆在孤舟里。”由自己的愁,想到对方的愁,“孤舟”点明二人所处的特殊环境,又给人一种孤独悲凉和漂泊无定的感觉。“昨夜”两句,境界阔大开朗,本应爽人心目,此处却撩起了诗人的愁绪,表现出他为相思所苦而夜不能寐。“菊花”二句,以景写情。“菊花”秋末开放,“荠菜”春日开花生长,二者分别代指秋和春,这里只表明分别之久,并非实指,通过秋去春来的季节转换,形容出离别久,相思深。“下江”两句言船行极为迅速,候风器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前面“朝发”两句说船太慢,与此似乎矛盾,其实船速当无大变化,人的心情过于急切、复杂,故生出种种幻觉。这一层遥应上首“巫峡”四句,写景更为细腻工整。
第三层应上一首结尾四句,诗人回到洞庭,面对茫茫湖水,伊人已杳如黄鹤,想要寻问她的去向,竟不知到何处投宿为好。诗的结尾说“空令猿啸时,泣对湘潭竹”。连用两个典故,上句用“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下句则用见于《述异记》的一个传说:相传舜崩于苍梧,二妃哭帝极哀,泪染竹上,成斑痕,故名斑竹,又名湘妃竹,湘竹。此处借用这两个典故,表现了诗人因见不到情人的极度悲伤、绝望的心理。
杨升庵将这组诗合为一首,虽有不妥,但他对《古别离》诗的评价倒很中肯: “其诗真景实情,婉转惆怅,求之徐庾之间且罕,况晚唐乎?大历以后,五言古诗所选者,惟端此篇与刘禹锡《捣衣曲》、陆龟蒙‘茱萸匣中镜’、温飞卿‘悠悠复悠悠’四首耳。” 中晚唐的五言古诗,是否真的只有这四首可选,于兹不论,他说李端的《古别离》“真景实情,婉转惆怅”,确为定评。
读完这两首诗,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笼罩全篇的哀怨缠绵的气氛。诗中所写,当是诗人一段真实的感情遇合,而且,女主人公的身份颇令人怀疑:一、他们二人一再海誓山盟,约定“后期”;二、她住在舟中(诗里一则云“行舟”、再则云“孤舟里”);三、她能够“清宵歌一曲”;四、《古别离》诗,一般称男子为“君”,女子为“妾”,多写夫妇离别,此诗未曾出现“妾”字。据以上四点,我们认为女主角不是李端的妻子,而是歌女一类人物,故二人邂逅相逢,一见钟情,又匆匆离别,虽有无限情意,终成暌违之局,所以抒情时云“似梦间”、“人老”、“白首”、“多愁”、“两处愁”、“泣”等等,十分幽怨;写景则云“叶黄”、“霜落”、“水深”、“急流”、“雁嗷嗷”、“波浪高”、“猿啸”、“湘潭竹”,无不染上浓郁的悲凉色彩。另外,回环往复、如泣如诉、质朴自然的诗歌语言,对诗境的形成很有帮助。
其次,这两首诗显然借鉴了《湘君》、《湘夫人》的意境与技巧,其相似之点有:所写情事,都发生在洞庭、湘水一带;结构上,都是前首为女子之词,后者为男子之词,二者同为悲剧结局;再从具体描写看,除上文提到的“木落”二句及“水国”二句,受到《湘夫人》“袅袅兮秋风”二句影响外,李诗中两首的结尾“清宵歌一曲”二句和“空令猿啸时”二句,显然模仿《湘君》、《湘夫人》的结尾“时不可兮再得(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李诗显得更为凄婉。在意象选择上,二者都用了“汀洲”、“极浦”、“洞庭”等等。这组诗,是大历诗人学习《楚辞》作法的一个有力证据。
复次,这首诗既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又有强烈的故事性,既有别于盛唐抒情诗,又不同于中唐白居易《琵琶行》一类叙事诗,显示出一种特殊的形态,可以说是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