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
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
群贤吟咏无足称,叙引抽毫纵奇札。
爱之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后世法。
廿八行,三百字, “之”字最多无一似。
昭陵竞发不知归,模写典刑犹可秘。
彦远记模不记褚, 《要录》班班记名氏。
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模惊一世。
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
永和九年,岁在癸酉,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秀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是王羲之的散文名篇《兰亭序》开头一段脍炙人口的描叙。《兰亭序》不但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而且其手稿又是中国书法史上的杰作。
在晋穆帝永和(345—356)九年,时当晚春的农历三月三日,王羲之和当时风度翩翩的江左名士孙统、孙绰、谢安、支遁等四十一人,在会稽郡(今浙江北部、江苏东南部一带)境内的兰亭,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人集会,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兰亭地处山阴(今浙江绍兴)西南的兰渚, 景物清幽,风光宜人。王羲之官至会稽内史,他和文人们幽兴勃发,在山阴兰亭举行修禊之事。修禊是古代一种风俗,人们欢聚水滨洗濯,以消除不祥。古代以三月上旬的“巳”日为修禊日,魏以后改为三月三日。当时,王羲之和名士们开展“流觞曲水”的游艺活动,他们临流赋诗,吟咏情性,各抒怀抱;王羲之当场即兴为群贤吟咏的诗作写了序文,对聚会情况作了生动描绘,并直抒胸臆,发表感想,文章具有朴素自然的独特风格,这是值得称道的。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同时作为大书家的王羲之, “叙引抽毫纵奇札”。引,唐以来一种文体,接近于序,这里指《兰亭序》。叙,这里用作动词。叙引,即作序。纵奇札,纵情书写奇妙的作品。于是,著名的行书法帖诞生了,它在文学史、书法史上又称《兰亭宴集序》、 《兰亭集叙》、 《禊序》、《禊帖》……唐张彦远《法书要录》所收录的唐何延之《兰亭记》曾作过这样的描述:
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乃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右军亦自珍爱宝重,此书留付子孙传掌。
这就是米芾诗中“爱之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后世法”的依据。说到“留为后世法”,确实如此,它宛如行云流水,衍裕从容,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被推崇为古今之冠,书法楷模, “天下第一行书”。隋唐以来的书法家,大都反复研习过《兰亭序》。所谓“之字最多无一似”,是说众多的“之”字没有相似的姿态。从美学观点来看,它突出地体现了寓统一于多样的形式美法则,极富于变化之美。
王羲之这一自己十分珍爱并留付子孙的名作,后来终于为特别喜爱王羲之书的唐太宗所收藏。据《法书要录》中何延之《兰亭记》载,唐太宗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临终时, 《兰亭序》真迹随之陪葬昭陵。 《兰亭记》还说, “今赵模等所拓在者,一本尚直数万钱也。人间本亦稀少,代之珍宝,难可再见”。其实,赵模等人之外,大臣兼书法家褚遂良的模本颇得《兰亭》神理,也是极其可贵的,这是张彦远《法书要录》并未记载的。所以米芾这首《跋褚模〈兰亭序〉》诗说,“《要录》班班(鲜明清楚)记名氏”,“彦远记模(赵模)不记褚”。
再说《兰亭序》真本和魏晋以来名家墨迹随唐太宗陪葬以后,唐末战乱中昭陵被温韬所发,据欧阳修《集古录》说,“其所藏书画,皆剔取其装轴金玉而弃之,于是魏晋以来诸贤墨迹,遂得流落人间……然独《兰亭》真本亡矣,故不得列于法帖以传”。 《兰亭序》的真本“不知归”以后,唐代模写《兰亭》的“典刑(型)”亦即典范之作,还是被人们视作值得宝爱的珍品秘玩,所谓一本尚值数万钱。米芾在诗中说,后人苦于求奇,希冀得到模写《兰亭》的典型,不惜重金,千方百计寻购足以惊世的褚模本,其言外之意是大可不必的。
就《兰亭》的临摹本、石刻本的流传来看,刻于唐临摹前的“开皇本”就有“十三年本”与“十八年本”之异。唐代则有虞世南临本、褚遂良临本、冯承素摹本等等,其中以褚临“神龙半印本”最著。再就褚模系统来看,还有“黄绢本”、“张金界奴本”、 “洛阳宫本”、米芾割截褚模而成的“袖珍本”等种种。石刻本则首推“定武本”,而宋拓“定武本”则又有赵子固藏“落水本”、薛绍彭摹本、独孤僧藏本等等。在宋代,就已出现了《兰亭考》、 《兰亭续考》等专著……总之,随着历史演变,传本愈益增多,几乎不可胜数,而且众说纷纭,真假难辨,令人莫衷一是。这在米芾时代,已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了。所以米芾诗说: “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好事,即好事者,指书法爱好者和收藏鉴赏者。两句意为:希望《兰亭》爱好者只管欣赏传本的艺术之佳、书法之美,不要去卷入纠纷争讼,种种“俗说”那里有什么中肯的见解呢?米芾的意见还是实事求是的。他着眼于书法艺术价值本身,而不信道听途说,也不人云亦云地凑热闹,更不去求奇觅异,必得惊世而后快。米芾这首题书诗,除了以诗的语言较全面地介绍《兰亭序》外,它给人的最大启示正在于这一点。
米芾的这首七言古诗,是题在褚遂良模《兰亭序》帖后的。褚模《兰亭序》,今藏北京故宫傅物院,乾隆时曾刻入《三希堂法帖》,又刻入《兰亭八柱帖》,为第二柱。此帖首有旧题“褚模王羲之兰亭帖”一行。米芾这首诗亦载《宝晋英光集》,题为《题永徽中所模〈兰亭序〉》,故有人据此又认为褚模《兰亭序》,实为米模《兰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