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英《峨眉山记》原文与赏析
敖英
侍御狷斋谢公,来按西蜀,驻节峨眉。台中无事,副使梅塘毛子、参议渭野樊子、佥事黄溪刘子暨英,相与请曰:“此中三峨之胜闻天下,二三子愿从公游焉。以畅冲襟。斯亦古人张弛之道也。”公曰:“我于此山,兴复不浅。”
诘朝从公出北门,由宝经楼入山。逶迤曲折,度解脱桥,过归云寺; 度苍水桥,过中峰寺。度双溪桥,见一水奔流而来,有石突然砥其冲,乃分流二派,由石梁飞下,击荡震撼,宛宛趋龙门而去。憩四会亭,野趣清辉,应接不暇。西行数十里,望见白水寺,台殿在翠微中,遂投寺宿焉。
五鼓上顶心坡,石磴崚嶒,而跻陟之险,如登天然。历大云壑、小云壑,路稍平。上胡孙梯,又险。上木皮殿、梅子坡,攀缘铁锁,又险。上雷动坪,左右深壑,黑不见底,又险。道左有禁语铁牌,山僧曰:“坪下岩洞,为蛟龙蛇虺所栖,其气常乘烟雾而上,故禁游人缄口避之。”上八十四盘,又险。自入山至此,多在云气中行; 忽仰见天角,云漏日光,如金在鎔,昭融绚烂,不类下方所见。山僧曰:“日无异也,但人在清高处,与尘埃中所见光景,是自不同。”至欢喜亭,遂缓步,度天仙桥,入天门,抵光相寺。上大峨绝顶,揽结秀色,吞吐高明。西望晒经台,及瓦屋诸山,如列几案。比顾王垒、青城诸山,如联培塿; 东视蜀江之流,如衣带。俯瞰大峨之腰,白云平铺,周遭一色,而中峨、小峨,覆盖其下,不见仿佛,茫然如雪积平野,月笼寒沙。微风西来,云光滉漾,又如洞庭、彭蠡,涛舂浪激,不可名状。公曰:“到此境使人肝胆澄澈,平生奇观,无逾此者!”俄有二鸟飞来,形如画眉,纹如鸠,有二鼠随之,比松鼠差小;饲之以粒,与人甚狎。良久,鸟鼠皆去。山僧报曰:“佛光现矣!”相顾山腰云气,上有彩色,圆光一道,小如车轮,继有一光,大如车轮,良久乃灭。公曰:“此岩下必有宝藏之气,故云衬之,日射之,光乃现。若云日不相薄,则无此光。彼谓光由佛现也,谬哉!”已而云气渐散,暮色苍然,公揖诸君乃退。
明日,遂相与缘径下山。时云飞木末,雨意欲来,公曰:“观山变态,妙在烟雨中。”遂行。既入城,漏下二十刻矣。公曰:“东坡有言: 山水遨游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故王羲之尝欲一游峨眉,而终身不果。又闻来游此山者,或不及时,则雪封岩径; 即有能至绝顶,或值风雨晦冥,败兴而还。吾辈昨来之游,良惬赏心。”于是刘子又请循晦翁登祝融峰故事,掞藻抒咏,以谢山灵。公欣然赋古诗为倡,诸君咸和之。余不敏,捃其概纪焉。
雄踞于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峨眉山,是邛崃山的余脉。它高耸挺拔,巍峨壮丽,素以“峨眉天下秀”而闻名遐迩。这里群峰叠翠,绝壁万仞,清泉飞瀑,云蒸雾霭。既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奇丽景色,又有出没于林中道旁的珍禽异兽,愈加显得生机勃勃,野趣横生。同时,峨眉山又是我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梵宇琳宫依山就势,或隐没于苍翠之中,或飞架于碧溪之上,或屹立于奇峰之巅,或巧构于危岩之畔,与钟灵毓秀的峨眉山水融为一体,构成一幅气象万千、别具韵味的立体图画。
敖英的这篇《峨眉山记》以山行为线索,以各处景点为重点,生动传神地描绘出峨眉山的秀丽景色,简练含蓄地传达出作者登山时的盎然情趣,读后使人如身临其境,心旷神怡。
文作三段。第一段写了众人邀请谢公出游峨眉山的经过。虽为简练叙述,但从众人“此中三峨之胜闻天下”数语中,已从侧面对峨眉风景之胜作了烘托渲染,使人“未见其山,先闻其名”。从谢公“我于此山,兴复不浅”的答语中,已逗引起人们勃勃的游兴,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对游山过程的生动描写。
第二段是全文的重点。作者分三层详细叙述了众人登山的经过,生动描绘了沿途的景物。其中第一层叙写初入山中。作者虽然只是简略地介绍了出北门由宝经楼入山,在“逶迤曲折”的山道上过归云寺,度苍水桥,过中峰寺,度双溪桥,投宿于白水寺的整个过程,但线索清晰而有侧重,文笔简洁而不单调。原因就在于作者不仅对四会亭畔的“野趣清辉”,对白水寺“在翠微中”的台殿等略作点染,而且细致地描绘了双溪桥畔的溪水因“有石突然砥其冲,乃分流二派,由石梁飞下,击荡震撼,宛宛趋龙门而去”的情景。由于叙述之中有描写,将面上的叙述与点上的描写有机地结合,因而增强了行文的生动性。
第二层写次日“五鼓”从顶心坡继续上山的经过。随着“石磴崚嶒,作者改变笔触,用简练概括的语言,着力突出此后行程的五“险”: 顶小坡上跻陟之“险”、上胡孙梯之“险”、梅子坡头攀缘铁锁之“险”、雷动坪旁左右深壑黑不见底之“险”和上八十四盘之“险”。危乎险哉! 险要得真令人透不过气来,况且山僧在解释禁语铁牌时又着意渲染了这样一种气氛:“坪下岩洞,为蛟龙蛇虺所栖,其气常乘烟雾而上……”这怎能不使人不寒而栗呢! 然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作者在这里即插叙了“忽仰见天角,云漏日光,如金在熔”的“昭融绚烂”之景,并借山僧之口道出其“不类下方所见”的原因在于“人在清高处”。既然山愈高,景愈奇; 那么,登上峨眉绝顶,又该是一幅多么雄伟壮丽的景象呢?
第三层即从不同的角度生动地描写了峨眉绝顶的所见之景。峨眉绝顶即金顶和万佛顶,海拔3000多米,是纵横400里的峨眉风光的绝胜处。作者在这里“揽结秀色,吞吐高明”,自然视野开阔,想象联翩,所以连用五个形象、逼真的妙喻,再现出在峨眉绝顶回望中雄奇的景色。其中“晒经台及瓦屋诸山如列几案”,“王垒、青城诸山如联培塿”,“蜀江之流如衣带”,“大峨之腰白云平铺,周遭一色。而中峨、小峨覆盖其下,不见仿佛,茫然如雪积平野,月笼寒沙”等四处明喻所用喻体,或状其小,或绘其长,或突出其浩浩无垠,无不巍乎壮哉,奇乎秀耶! 然而,“微风西来,云光滉漾,又如洞庭、彭蠡,涛春浪激,不可名状”一喻,则化静为动,使以上四喻更具有活泼泼的动态美。作者分别从西、东、俯三个视角,墨飞五彩,笔挟灵气,描绘出峨眉山下群峰连绵、江河如带,绝顶云海茫茫、天风浩浩的壮丽景色,使峨眉钟灵毓秀之气韵跃然纸上。面对此景,作者自然神清气爽,叹为观止。然而此情并未敷陈直言,而借谢公之感慨透出,使文章平添了几许灵气。不仅如此,作者在对峨眉绝顶的壮阔景致作大笔泼墨、纵横勾勒之余,又稍驻笔触,作工笔特写:“俄有二鸟飞来,形如画眉,纹如鸠。有二鼠随之,比松鼠差小,饲之以粒,与人甚狎。”由远及近,由大到小,在壮阔与小巧的反差对比中,不仅使峨眉山愈加显得生机盎然,更为文章增添了情趣韵味。
佛光是峨眉绝顶的四大自然奇观之一。待山僧报曰:“佛光现矣!”不仅峨眉山呈现出她最辉煌壮丽的景象,文章至此也推向了高潮。然而,作者却偏偏惜墨如金,只以“上有彩色,圆光一道”,大小皆如车轮而概括言之,偏无一语写到佛光映衬下群山的壮丽景色,给人以美景稍纵即逝的感觉。既烘托出佛光之罕睹,也衬托出当佛光现时,众人全神贯注、无暇旁鹜的神态,自令人回味无穷。而插入谢公的解释之词,说明所谓“佛光”并非“由佛现也”,而在于“此岩下必有宝藏之气,故云衬之,日射之,光乃现”,更为峨眉山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
这一段作为全文的重点,作者将描写和议论相结合,使人既饱览了奇观,又明白了自然之理,还陶冶了情操。真是赏心乐事,其喜洋洋者矣!
当“云气渐散,暮色苍然”时,文章也已近尾声。第三段主要叙写众人下山前后的余兴。文中描绘了有别于上山时的不同景致,这便是当众人相与缘径下山时,“云飞木末,雨意欲来”,峨眉山又将展现出她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娇美风姿。然而,作者却只借谢公一句“观山变态,妙在烟雨中”点到即止,并未过多铺陈渲染,将峨眉在烟雨中的几分朦胧美,留给读者自己去驰骋想象。这正是文章的妙处所在。
读本文至此,读者若问:“峨眉之游乐乎?”自可答曰:“其乐无穷也!”原因就在于作者于描述中时时透露出游山之乐。然而对此乐直至文末也没有正面叙述,而是借东坡之言说明了这乃是“人生难必之事”,再通过王羲之“尝欲一游峨眉。而终身不果”; 或来游此山而不及时,“雪封岩径”; 或至绝顶而“值风雨晦冥,败兴而还”,反衬出众人这次峨眉之游确实“良惬赏心”,从而收到了比正面叙写更强烈的艺术效果。
这篇游记散文以山行为线索,生动形象地描绘出“高出五岳,秀甲九州”的峨眉美景。全文在对山行过程的直叙中,点缀着对山涧水流的细致描绘,峨眉绝顶上“微风西来”之动与群峰绵延之静相映成趣; 对东西上下胜景的大笔渲染与对“二鸟二鼠”的工笔素描相衬生辉。并随时以人物的感慨之辞穿插其间,画龙点睛,从而使文章的结构起伏跌宕,缓急相间。行文自然流畅,摇曳生姿。峨眉有灵,亦当感谢作者的生花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