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道《刘阮洞记》原文与赏析

郑志道《刘阮洞记》原文与赏析

郑志道

刘阮洞,其传久矣。余窃邑于此,访于故老,往往不知其所在。比按图得之,以询护国寺僧介丰,乃曰:“洞居寺之东北二里斜行山谷,隐于榛莽间,人迹罕至。景祐中,先师明照大师常采药,见金桥跨水,光彩眩目,二女未笄,戏于水上,如刘阮所见。此水仙之洞府也。”

元祐二年春,乃凿山开道,立亭于其上,环亭夹道植桃数百本,所以追遗迹、续故事也。越明年三月十日丁丑,寺僧报桃花盛开,并以其景物之盛,求名焉。

余率县尉缙云郭仪彦文、 监征开封曹求得之来游。而黄岩县主簿西安王沔之彦楚与其弟宣德郎知金华县事汉之彦昭继至。乃相与幅巾杖藜,徜徉行歌。沿涧而上,观绿波之涟漪,听寒音之潺湲,微风过之,余音清远,飘飘然犹锵环佩而朝玉阙也,遂名之曰“鸣玉涧”。涧之东有坞,植桃数畦,花光射日,落英缤纷,点缀芳草,流红缥缈,随水而下。此昔人食桃轻举之地也,遂名之曰“桃花坞”。自坞以北行数百步,攒峰叠翠,左右回拥,中有涧流,随山曲折,而游人之道从之; 及水穷而道尽,则有潭,清澈渊澄,可鉴毛发,群山倒影,浮碧摇荡,中有洞门,潜通山底,其深不测,虽淫霖瀑注而不盈,大旱焦山而不涸。此寺僧见金桥之地也,遂名之曰“金桥潭”。潭之南浒,水浅见沙,中有盘石三,不没者数寸,可坐以饮; 自上流杯盘,随流荡漾,必经三石之间,俯而掇之,如在几案。此群仙会饮之地也,遂名之曰“会仙石”。据石之端,仰而视之,三峰鼎峙,峻极云汉,寒光袭人,虚碧相映,危崖荡花,红雨散乱。其东峰,则孤危峭拔,仪状奇伟,上有双石,如绾鬟髻,遂名之曰“双女峰”。其西峰,则壁立千寻,上连巨岳,朝阳方升,先得清照,遂名之曰“迎阳峰”。其中峰,则居中处焉,以双女、迎阳为之辅翼,群山之翠,合而有之,遂名之曰“合翠峰”。三峰之间,林麓疏旷,草石瑰异,左连琼台、双阙之山,右接石桥、合涧之水。采芝茹术,撷翠佩芳,杖履轻而白云随,笑语高而山谷应; 翛然而往,直欲跨双凫御清风,逍遥乎不死之乡,而不知尘境之卑蹙,涉世之有累也,遂名之曰“迷仙坞”。自坞以出,至于迎阳峰之下,有石偃于山腹,广袤数丈,寺僧因石址,结亭于其上,画桷雕楹,翚 飞鸟革,前临清泚,瓦影浮动,鱼跃圆波,光弄樽俎,浮杯之迹,顾指在目,遂名之曰“浮杯亭”。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岩端过雨,疏云溜日。余与诸君携茵席,挈壶觞,上登崔嵬,下弄清浅,流觞藉草,惟兴所适。山肴野蔌,具于临时,脍灵溪之鳞,茹金庭之蕨: 无备具之劳也。挂衣长松,落帽幽石,带慵则披衣,履倦则跣足,解巾漉酒,玉山自颓,无衣冠之束也。意所欲饮,命樽注之,一引而尽,量穷则止,无钟鼓之节也。酒酣浩歌,声振林木,音无宫商,唯意所发。樵夫牧厮为之扪高崖、履危石、荷柯倚策而视之。彼乌知其刘氏之子、阮氏之孙,厌洞府之未广,而复为山间之游乎!

既而,夕阳西坠,暮烟四塞,洞天之景,恍若失之。于是寻云路,骋归骖,松月照人,金影破翠,遥闻鸡犬,乃悟人间。诸君皆遽然而惊,相顾而语: 疑夫陵谷之更变,而子孙之迁易也。

名山大川,往往伴随着一些美丽的神话传说,山川之奇丽雄伟,是神话传说产生之土壤,而神话传说的奇思遐想,也使山川变得更加令人神往,两者相得而益彰。正由于如此,人们常常把一些本来并无多大关系的山水名胜与神话传说挂起钩来,使之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神奇色彩,而历代的文人学士,也往往喜欢把有关的神话传说写入到山水游记中去,显得更加瑰丽多姿。《幽明录》中关于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的故事,美丽动人,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遐思,于是人们便根据 《幽明录》中的记载,把天台山上一处奇异美妙的风景命名为“刘阮洞” (又名“桃源洞”),而宋代元祐年间的天台知县郑志道,更是关合种种传说,写出了一篇优美动人的游记: 《刘阮洞记》。这篇游记,在当时颇负盛名,为众多的地方志所转载,而文中对山中景物的命名,也长期流传。刘阮洞的美景造就了这篇游记,而这篇游记反过来又给刘阮洞锦上添花,更加引人入胜。

“刘阮洞,其传久矣”。作者一开头便把刘阮洞和有关的传说联系起来了。数百年来,有关刘阮洞的传说夥矣,用“其传久矣”一句来概括,显得简洁、利索,而同时又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有关的种种传说、容量极大。但作者并未紧接着便言刘阮洞如何如何,而是轻轻来个转折,“访于故老,往往不知其所在”。传说久矣,而竟不知其究在何处,给刘阮洞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而“往往”两句,并不把话说死,留有一定的回旋余地,为下文刘阮洞的出现预留伏笔。读至此,不由得疑问,既然“不知其所在”,则这篇《刘阮洞记》又是记的何处? 这就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非要看下去不可了。于是作者借寺僧介丰之口说出:“景祐中,先师明照大师常采药,见金桥跨水,光彩眩目,二女未笄,戏于水上,如刘阮所见。此水仙之洞府也。”这里用旁人口里的传说来说出刘阮洞之所在,甚有分寸。显然作者对此也并非深信不疑,不过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刘阮洞的具体所在竟还是凭一个传说来确定,写得又是闪烁其辞,是耶非耶?令人疑窦丛生而又兴味盎然,这就进一步激发了读者要弄清究竟的欲望。

但作者在此却来了个停顿,并不言刘阮洞究在何处,景色如何,而是说起开道、立亭、植桃诸事。这里故作小小顿笔,自然并非作者笔力枯竭,而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为下文的大力铺写预先蓄势。实际上,到这里为止,作者并无一笔关于刘阮洞之正面描写,而是左盘右旋,一波三折,这样既使得文气顿挫,摇曳生姿,又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理,可谓“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藏头法”使整篇游记顿增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接着一大段,便是对山中景物的正面描写,这里虽采用了山水游记“移步换景”的传统写法,随着作者之游踪而展开铺写,但却并不像一般游记,每至一景,而后对这一景观进行一番摹写,而是采用了“先染后点”的手法,先对山水风物尽情铺叙,然后画龙点睛,以命名的方式点出其特色,这既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又使得行文生动活泼,趣味盎然。在命名时,注意抓住景物的特点,形象而传神,“鸣玉涧”是突出一个“声”字,“余音清远,飘飘然犹锵环佩而朝玉阙也”。“双女峰”则是突出其“形”:“上有双石,如绾鬟髻。”“迎阳峰”从“时”着眼:“朝阳方升,先得清照”。“合翠峰”名之以“色”:“群山之翠,合而有之”。这种抓住特色,突出一点,不及其余的写法,使每一景物都有其独特的风姿,笔法也显得灵动变化。刘阮洞因传说而闻名,所以作者在命名时,也注意关合神话传说,以传说附会其景,使之平添了不少魅力。“桃花坞”:“植桃数畦,花光射日,落英缤纷,点缀芳草,流红缥缈,随水而下”。作者根据 《幽明录》中刘晨、阮肇“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了无登路。攀缘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的记载,指道:“此昔人食桃轻举之地也”。“会仙石”:“自上流杯盘,随流荡漾必经三石之间,俯而掇之,如在几案。”“曲觞流水”是古人的一种风尚,并无甚特异之处,作者却平中见奇,根据《幽明录》中刘晨、阮肇从流水中得神仙所饮之杯的事,以此处为“群仙会饮之地也。”也许作者并非真正确信此地实有此事,但这种似是而非,扑朔迷离的附会,却使本来无生命的山水“活”了起来,富有趣味和美感。诸景之中,最令人激赏的是“迷仙坞”,它既不是根据其地的形态声色,也不附会传说,而是将景与情融合起来,通过对景物的命名来表露自己的感情。“跨双凫御清风,逍遥乎不死之乡,而不知尘境之卑蹙,涉世之有累也。”以山水所激发起的人的思想感情来命名景物,似乎并不多见,但从艺术的角度讲,这几句情与景融为一体,情画意熔于一炉,做到了情与景“妙合无垠、互藏其宅” (王夫之 《姜斋诗话》) 的地步,实是极妙之笔。

作者描摹的景物十分广泛,峰、石、涧、潭、桥、坞、林、亭都写到了,粗看之下,似是无拘无束,信手写来,但细细读来,就会发现并非是见什么写什么,而是有选择地突出几个最有代表性的景物。而在这几景中,也不是平铺直叙,简单罗列,而是十分注意其主次轻重,高低远近,或反复渲染,或轻轻带过。“金桥潭”是寺僧见仙女之地,作者便加以详尽的描述,并突出其“淫霖瀑注而不盈,太旱焦山而不涸”的神奇之处。而对于“金桥潭”与“桃花坞”之间的涧流、小道,则一笔带过,并且其用意也在于烘托“金桥潭”,这样一主二宾,主从分明,显得很有层次。再如写“双女峰”、“迎阳峰”、“合翠峰”三峰时,先是总写:“三峰鼎峙,峻极云汉,寒光袭人,虚碧相映,危崖荡花,红雨散乱。”接着分别从“形”“时”“色”三个不同的角度分写三峰,突出其各自的特点,并指出三峰之间的关系: 合翠峰“居中处焉,以双女、迎阳为辅翼”。然后又略述三峰间的景色:“三峰之间,林麓疏旷,草石瑰异,左连琼台、双阙之山,右接石桥合涧之水”。这样以三峰为一个单元,采用“合—分—合”的手法,避免了孤立静止的描述,通过多层次、多角度的映衬和烘托,将一幅“三峰图”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行文至此,作者似不能再满足于作这名山胜景的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已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大自然中了,“携茵席,挈壶觞,上登崔嵬,下弄清浅,流觞藉草,惟兴所适。”他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及其同游诸君在天台山上游览的情景。寄情山水以自适,这是中国文人的传统,自孔子以还,莫不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雩,咏而归”作为人生一大乐事。作者这里由景生情,将自然山水与思想情趣揉合在一起,渲染了一种快乐而清新的环境气氛,抒发了作者流连光景的生活情趣,出尘绝世的人生态度,羡慕仙景自由自在的意愿。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作者这里对自己愉悦心情的渲染,实际上也是以虚写实,以此来烘托出天台山的风光是如何的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故此,这一段固是写情,但也能使人观其情而想见其景,看作是写景,也无不可。

这篇游记,在语言上也是颇有特色的,它骈散结合,将两种文体的长处都充分发挥出来了。一方面,它很注意语言的音乐美和结构美,全篇显得辞藻富丽,音节铿锵,对仗工稳,句调整齐。如“采芝茹术,撷翠佩芳。杖履轻而白云随,笑语高而山谷应”。两两相对,前一句句中又自对,显得十分工整,而且平仄也基本相应,在声律上亦有一种抑扬错综之美。再如“挂衣长松,落帽幽石,带慵则披衣,履倦则跣足”,“画桷雕楹,翬飞鸟革”,“鱼跃圆波,光弄樽俎”,等等,读起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美妙流畅,充分发挥了我国文字独特的形式美。另一方面,作者也竭力避免骈文所容易产生的呆板、堆砌的毛病,在叙述时基本上全用散文,并且往往在骈偶之中插入单行散句,显得灵活自如,颇见骨力。这种骈散结合,扬长避短的写法,使得全文词藻富丽精工而又凝练生动,句式既整饬严密而又错落有致,做到了内容充实与形式精美的统一。